自知之明。 好一个自知之明。 苏晚柠脸色转瞬惨白。 是啊,尊贵的王爷怎么能迎娶下贱的花魁呢? 宋泊简只说这一句,转而又许诺:“七七,你为我做的事,我都记得。” 他温柔无比,搂住她轻颤的肩,又提起让苏晚柠不能拒绝的约定。 ——“待来日事成,我定会将苏家人重新召回京城,这是我的承诺。” 六年前,苏晚柠的父亲左相苏峰被判欺君,斩立决。 苏家被抄家,苏家男丁流放三千里。 之后,宋泊简将苏晚柠送进琼花楼时,说得也是这一句。 而苏晚柠便为了这句诺言赔进一生,再不能回头。 “你答应了我的。”她闭上眼,喃喃道。 纵然年少承诺才被践踏了个干净,可她毫无它法,只能选择相信。 明灯渐暗,宋泊简笑着将她拥入怀里。 衣裳褪尽,满地红妆好似新婚。 苏晚柠将脸埋在枕中,无意识的落了泪。 天色将明,男人起身穿上衣服,替她拉好被子才离开。 一室静谧中,苏蝶推开门。 床上的人闭着眼没有动静。 苏蝶脚边一只雪白的猫‘喵喵’叫着,跳上了床。 苏晚柠这才睁开眼,声音沙哑:“小白,你饿了是吗?” “小白前几日不知是跑去找哪家的母猫了,野得都快忘了家。” “他本来就是只野猫。” 苏晚柠摸着白猫不断拱着她的头,满身沉重稍稍一泄,微微笑了。 苏蝶拿来衣裳,服侍着苏晚柠换上。 她神情一分未变,就像没看见苏晚柠满身痕迹。 傍晚,琼花楼掌事送来一张请柬。 署名来自右相府,点名要花魁出楼。 苏蝶立马皱眉:“小姐不去,你去拒绝掉。” 掌事却说:“这是王爷答应下来的。” 苏晚柠怔愣着。 请柬被放在了桌上,苏晚柠看着上面的‘右相府’两字,脸上血色一寸寸失去。 昨日满城风光下聘,宋泊简要娶的女人,便是右相府大小姐苏曦月。 月色初升,右相府。 苏晚柠一身留仙裙抱着琴独自走入热闹的宴厅。 厅内声音骤停,不过一息便转为窃窃私语。 无数鄙夷不屑的目光落在苏晚柠身上,她佯装毫无察觉,朝宴会的主人,坐在上首的貌美女子行礼:“见过苏小姐。” 弓着身足足半刻,苏曦月才起身上前:“苏姐姐,往日怎么请你都不肯来,还是阿简面子大,这才能见你一面呢。” 苏晚柠攥紧了琴。 还未开口,一个绿衣女子插嘴道:“是了,毕竟她当初为了嫁给摄政王,可是连和当今圣上的婚事都退了……” 苏曦月面色一变,另一个黄衣女子插嘴:“说什么呢,是她命贱,配不上两位殿下!” 绿衣女子忙说:“对对对,咱们王爷对曦月一见钟情,怎会看上这种倒贴的贱人!”苏晚柠低着头,始终不作声。 苏曦月眼中闪着得意的光:“苏晚柠,还不去给往日姐妹们见礼一番。” 无数笑声响起,像针一般密密麻麻地扎入苏晚柠强撑的外壳,扎的她鲜血淋漓。 她挪动脚,从绿衣女子开始一个个行礼。 “见过唐夫人。” “见过陈小姐” …… 不知到第几个,一个讥诮声音响起:“什么姐妹,她也配?” “曦月,你叫来的这东西真是脏了我的眼!” 苏晚柠僵在了原地,抬眼看着女子。 六年未见,她恍然认出,这竟是她曾经的闺中密友李弦。 苏曦月‘哎呀’一声,上前挽住李弦的手:“好妹妹,我给你赔罪。” 李弦厌烦道:“让她滚,看着心烦。” “那怎么行?”苏曦月笑意盈盈。 “苏晚柠,你既然让我的客人不高兴了,那便出去跪着请罪吧。” 第3章 “是。”苏晚柠只能这么应。 她早知今日前来便是受辱,宋泊简送她来不就是为了给苏曦月出气? 只这一瞬,苏晚柠却忍不住想:宋泊简让她来的那一刻,是否犹豫过半分? 苏晚柠又望了一眼李弦。 往日密友,如今连见一眼都嫌恶心。 她无法责怪李弦,只因这一切,是她自作自受。 心口的刺痛难以抑制,苏晚柠移开目光,僵着腿朝外走去。 跪在庭院中。 寒气透过青石浸透苏晚柠全身。 上一次跪在冰凉青石上,还是六年前苏家抄家时。 那一晚火烧了半边天,苏家人被拖着压着跪在庭院里。 而母亲将她紧紧抱在怀里,不断说着:“七七,别怕,别怕……” 恍而至今,母亲已去六年。 无人会再护着她。 跪了一夜,第二日过午,晕倒的苏晚柠才被送回琼花楼。 等她再次醒来,视线一片昏暗。 苏晚柠动了动,膝盖一阵钻心的疼。 趴在床边的苏蝶睁开眼,惊喜道:“小姐,你终于醒了。” 苏晚柠轻‘嗯’了声,看着一室冷清,却是下意识问:“他来过吗?” 苏蝶一怔,随即强压愤懑,满眼心疼:“摄政王……去了苏府。” 苏晚柠失了神。 心口一阵疼,忍过了才回过神。 不再问那个人,她沉默着任由苏蝶替她涂上膏药。 伤口火辣辣的痛似乎都无足轻重。 又过了几日,宋泊简终于来了琼花楼。 他拿了上好的伤药“积云散”,亲手为苏晚柠抹上。 “涂了这药,明日便会好。”宋泊简语气轻松。 见苏晚柠直直看着他,他又说:“别怕,她出了这次气,今后便不会再找你麻烦了。” 一句说来平常的话。 却是伤她最深的刀。 苏晚柠难以控制的红了眼,她看了他许久,张了口。 “多谢王爷。” 宋泊简微怔一瞬,随即将药放在一边,笑着道:“过两日,礼部侍郎黄柯会再来,他喜欢你的琴,你届时灌醉他问清楚邵将军之事。” 苏晚柠没答应,反而问起另一件事:“阿简,我弟弟这个月有给我寄信吗?”
宋泊简眼神微动。
随即若无其事开口:“岭南近来不太平,恐怕是要耽误些时日。” “放心,我答应过你,不会有事的。” 他将苏晚柠揽在怀中,诺言坚定极了。 待宋泊简走后,苏蝶冷着脸端来晚饭。 因为宋泊简讨厌小动物而被关起来的小白也被放了出来。 “喵喵”叫着,它用头蹭着失神地看着窗外的苏晚柠。 等到残阳如血。 苏晚柠才回了神。 将小白搂在怀里,暖烘烘的猫似乎才缓解了一分心口的冰凉。 她突然喃喃的问:“小蝶,爹要是知道我现在成为了这样的人,只怕会恨不得没生过我这个女儿吧……” 苏家忠君至诚,苏晚柠现如今做的事,细数来,只怕件件大逆不道。 苏蝶望着她的眼神无比温柔心疼:“小姐,老爷不会怪你,他最疼你了。” 苏晚柠勉强勾起唇,笑容里却盛满了悲哀。 几日后。 礼部侍郎黄柯果然又来听琴。 苏晚柠打起精神,样样周到。 但奇怪的是,黄柯似乎并不沉溺琴音,甚至面对她的殷勤有些避之不及。 苏晚柠正想着这次要无功而返,他突然屏退下人,下定决心般开口。 “苏小姐,其实……在下乃是奉友人所托,前来送一封遗书。” 黄柯低头取出一封信来。 信封发黄,沾染血污。 苏晚柠心口莫名一攥,视线凝在信上。 “……谁的遗书?”她喉咙干涩。 带着血痕的信封被递到身前。 寥寥七字,字字戮心。 ——“家姐亲启,弟苏铭。” 第4章 “阿姐,你收到信时,弟恐怕不在人世。 几位堂兄半途折陨,唯弟一人独存至岭南。 苏家从未欺君叛国,竟为人所害落得满门离散……岭南多毒障,弟弟近日也越发精神不振…… 爹爹在时,总叫我要照顾姐姐,那时我不懂事,如今要走了才知道后悔。 我不怕死,可我走了,你和娘亲两个单薄女子该如何生存? 细细思量,竟胆寒至死也无法瞑目…… 若真无再见之日,只望阿姐坚强,奉养母亲。 不孝子苏铭。 ——奉安二十四年,绝笔。” 红烛低泪,黄柯坐立不安。 面前绝色女子已经枯坐许久。 花了六年,一步步调任至京城后他才知道,昔日好友的姐姐竟已沦落至烟花之地。 上次一见后他愧疚无比,思虑良久才再次前来。 本以为看见信后,苏晚柠会痛哭失态,没成想竟如此平静…… 苏晚柠没有哭,她只是重复的读着信上每一个字,让每一个字在心底一刀刀刻着。 良久,她才问:“苏铭,他走的时候……痛苦吗?” 黄柯沉默着:“苏兄他……坚持了半年,血竭而死。” 苏晚柠的唇抖了抖。 黄柯又道:“苏小姐,苏兄曾于我有大恩,在下不能让你再待在此处,今日便为你赎身。” 苏晚柠抬起眼,眼中毫无波澜。 “我的身价,是白银万两,你付不起的。” 黄柯呆在当场。 苏晚柠起身:“小蝶,送大人离开吧。” …… 送走黄柯,苏蝶担忧至极。 “小姐,你若想哭就哭出来吧……” 苏晚柠越平静,她越不安。 苏晚柠摇摇头,咽下喉间腥甜:“我真的没事。” 半夜,宋泊简果真来了。 他给苏晚柠带了京中时下最流行的胭脂,笑意盈盈,心情很好的样子。 苏晚柠坐在榻上,没有起身迎接。 宋泊简笑得温柔:“怎么傻坐着,在想什么?” 苏晚柠一寸又一寸的扫着他熟悉的带笑眉眼,却只觉陌生至极。 “……想起很多以前的事。” “什么事?”宋泊简笑容一顿。 苏晚柠神色平静:“想起苏家抄家,我去求你,你说你无能为力;还有你前几日十里红妆,迎娶苏曦月……” 宋泊简脸上的笑一点点淡了下去。 “怎么突然想起这些了?”他淡淡开口打断。 苏晚柠没有回答。 黯淡的烛光摇曳了几下,她又说:“奉安二十四年那个冬天,我娘没有熬过去,她死前一直在念着‘阿铭’、‘阿铭’……” 说着,苏晚柠抬起眼望进宋泊简深黑的眼底。 “我以为她是太想他了,现在想来,会不会是她在那一刻见到了阿铭。” “宋泊简,阿铭已经死了,你为什么要骗我?” 话落,满室死寂。 第5章 宋泊简才发现,她一张脸惨白得毫无血色,近乎鬼魅。 他想说些什么,又终是叹了口气。 “你何必去想那些已经过去的事。” 他声音轻柔,却如一把软剑,将苏晚柠字字凌迟。 千刀万剐不过如此。 抑制不住的眼泪涌出眼眶。 宋泊简上前轻轻抱住苏晚柠。 “苏晚柠,苏铭的事我很抱歉没告诉你,可岭南与京城相隔千里,我知道消息已经晚了。” “若我当时告诉你,也不过无济于事,反而让你平白伤心。” 他越说,她越冷。 冷得苏晚柠浑身发抖。 过往的岁月在这一刻无法挽救的尽数倾塌。 苏晚柠冷到骨子里,痛到心都被咀嚼。 “你放心,我已经派人将他好好安葬,每年也有人前去祭拜。” 宋泊简说的真心实意,温热的手轻轻抚着她长长的秀发,似在安抚着她。 “就算没了苏家,你还有我不是吗?” 苏晚柠被笼罩在他的身躯中,她想逃,却无处可逃。 良久,她止住了眼泪。 声音沙哑的说了一句:“宋泊简,在你看来,我是不是蠢得可怜又可笑。” 宋泊简眼眸变沉。 他看向苏晚柠干涸的眼睛,里面一片红色血丝。 又听到她说:“从冷宫到现在,无论你说什么,我都相信;无论你要我做什么,我都会去做。” “像我这样的傻子,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?” 苏晚柠说着笑了,笑得无比难看。 “可就算是傻子,也能感觉到自己有没有被爱的,你把我留在身边,是因为我还有最后一点价值,是不是?” 宋泊简脸色骤然变得很难看。 他松开苏晚柠,语气冰冷,带着一分威胁:“苏晚柠,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?” 苏晚柠惨白着脸,平静的开口:“王爷若还记我一点情,就放我走吧,苏晚柠感激涕零。” 一片冷寂。 宋泊简攥紧拳,面色难看至极。 那种有什么东西即将逃出他掌控的恼怒攥住了他的胸口。 眼神的狠厉不再遮掩,明明白白的显示出来。 他蓦地嗤笑一声:“七七,签了琼花楼的卖身契,你以为自己想走就能走?” 苏晚柠瞳孔骤缩,呆呆望着他。 “你是苏家最后的血脉了,你若死了,苏家可就真绝了后。” 宋泊简毫不在意的说着残忍的话,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威胁道:“乖乖听话,否则你就该尝尝真正的伎子要怎么活了。” 冰冷夜风呼啸。 苏晚柠胸口一阵钻心的痛,口中涌上一片腥甜。 “好啊,随你。”她不在意的抹去嘴角血丝。 宋泊简望着那丝血痕,手骤然一松。 可接着从苏晚柠嘴角溢出的血好像怎么也止不住。 莫名的慌乱攥住宋泊简的心口,他下意识上前扶住苏晚柠,厉声喊道:“来人,去传御医!” …… 天色未明。 “王爷,苏小姐怒结伤肝,痛络伤心,气血逆行才导致吐血不止。” 被人强行从家里带来的御医恭敬说着。 宋泊简一双眼阴戾得吓人。 半响才开口:“你去开方子。” 御医退下后,他走进房间。 坐在床边,他已经面色如常,声音也温柔起来。 “是我错了,不该说那些话,等你病好了,我派人请慈恩大师给你弟弟做一场法事……” 他说了很多,可苏晚柠一言不发,甚至不看他一眼。 宋泊简止住话,又看了她几眼,终是不耐。 “我之后再来看你。” 说完,他转身离去。 身后,苏晚柠睁大的眼中,眼泪慢慢滑入鬓角,很快消失不见。 三日后。 琼花楼掌事跪着禀报:“苏小姐不肯再接客……” 闻言,宋泊简脸色一沉,直赴琼花楼。 推开门,苏晚柠只披了件外衣站于屋内,桌上放着两匣珠宝和一屉金元宝。 宋泊简扫了眼桌上金银,淡淡道:“这是何意?” “七千两珠宝,三千两白银。” 苏晚柠将它们推至宋泊简面前,缓缓跪下:“向摄政王赎我自由。” 第6章 宋泊简看着跪在身前的苏晚柠,神色前所未有的冰冷。 半响,他突然说:“这就够了吗?” 苏晚柠怔然看着他。 宋泊简嘴角勾起一抹笑,嘴里吐出的话却比冰更冷。 “这些年你的吃穿用度,哪一样不是我给的?苏家遭难时,若非我庇佑着,你早沦为供官家取乐的官妓,区区万两也敢向我要自由?” 一字一句,皆如银针刺进苏晚柠的心,痛的她呼吸发窒。 苏晚柠缓缓直起身子:“这些年,我替王爷从百官口中探取情报,收拢数十万黄金,难道王爷把这些都忘了?” 宋泊简默然无语。 僵凝片刻后。 宋泊简眉眼渐缓,他轻轻扶起苏晚柠,声音亦如初识那般温柔。 “七七,若你替我做最后一件事,我们便互不相欠。” 苏晚柠心一紧:“何事?” “我要你,杀了皇帝宋持。” 苏晚柠瞳孔骤然一缩。 …… 三日后。 “琼花楼花魁挂牌了!” 满城知道消息的男人都蠢蠢欲动,有资格进入琼花楼的更是早早预定了位置。 谁能做花魁的第一个男人,足够炫耀半年,特别是,当那个花魁还是前左相的掌上明珠之时。 入夜,酉时一刻。 琼花楼挂起花牌。 苏晚柠穿着一身红衣,头上罩着盖头,被人打扮得精致无比,好似真是个新嫁娘一般。 她身边没有一个人,苏蝶也被掌事关了起来。 楼下的叫价声越来越高。 苏晚柠闭着眼,她很想让自己别怕,但是事到临头,她才知道有多绝望。 ——她被自己爱了十几年的人,当做一个物品在竞卖。 楼下的喊价声终于终结于一声天价:“一万两。” “黄金。” 来人轻描淡写的将银票拍在桌上。 全场雅雀无声。 苏晚柠被几个人抬着放在了马车上,一双熟悉的手递来一张包着几粒梨膏糖的手帕。 “只要他吃下这个,十二个时辰后你就自由了。” 宋泊简略带威胁的话语刺进苏晚柠耳内,她攥紧手帕。 她知道,这些梨膏糖中都被放了时效十二个时辰的毒药。 迎着夜色,马车遥遥而去。 半个时辰后。 马车终于停下,苏晚柠被放在了一处陌生的地方。 透过盖头下露出的红色地毯让她无比恐慌。 不知过了多久,苏晚柠终于感到身体能开始动弹,喉咙可以发出声音。 她用尽全力想站起来。 这时,“吱呀”一声,门响了。 一个脚步声在苏晚柠的恐惧中逼近。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,眼前忽的一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