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还是保持着昨夜入睡时的姿势,身子没有偏移半分。他睁开眼,结束了假寐一样的睡眠。
他听到外面嗡嗡吵闹,伸手将窗用两指顶开一个缝,白毛风便一哄刺了进来。
看天色,他最多只半睡半醒了一个时辰。
门外有呼吸声,欠觉不影响他的判断,他分辨出那是最熟悉的夜雀。
不必出言,他只消起身,在外听到响动的夜雀便通报一声,推门而入了。
夜雀的玄衣裹了一身风霜,想来是任务失败,在门外踌躇了好久,不敢打扰。
亲卫有序进入,端来一盆不及烧开的温水,供他擦浴。
王爷不紧不慢地把自己擦了干净,开始套衣裳,单衣,中衫,皮甲。往年冬天,在京城,他穿这三件也够了,可到了边关,就不得不给这白毛风一个面子,披上绒。
他正由上而下地自整仪态,夜雀干脆利落地跪下,「王爷,属下办事不力,请您降罚。」
摄政王抖擞了衣领,「你就给本王带回了这一句话?」
夜雀回道,「将军对附近地形十分熟悉,入夜时,便甩掉了我们。」
「说点有用的。」王爷开口打断了他。
「是。」夜雀感觉头皮一麻,连忙将打探来的消息一股脑地倒了出来,「将军如今化名拓跋观音奴,乃是尤人武林门派自在门的掌门之女。自在门隐居山中,有迷雾瘴气为屏,外人难以寻到。门中多恶徒,以放息、赌坊、花楼为业。」
正在整理袖口的手顿住,摄政王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,「尤人?」
在他心里,小将军不是这般没有分寸的人,从前虽然在朝上与他唱反调,好歹都是为大燕效忠,最多不过党派之分,如今,她怎会连国界都不分了?
欠管教啊欠管教!
夜雀又道:「自在门以掌法见长,掌门拓跋寿延如今为驻提厄县的尤军坐镇。」
夜雀恨不得头顶能长双眼睛,来观察摄政王的脸色——若这是在话本子里,他就应冲冠一怒为红颜,把小将军从尤人那儿抢回来。
但他的主子不是这种人,就是天塌下来,也不可能左右王爷已经定下的事。
王爷不知道思考着什么,一口扯干了杯子里的冷茶,被涩得「哈」了一声,随即下令道:「去军营。」
他们如今所在的小蓟城,处在尤汉的分界线,归属一向很模糊,尤人汉人交杂。
摄政王是第一次到这里,原本是打算在这里扎一个指挥营,严防被尤人绕后的,他每日卡着「海市蜃楼」的时候出去勘察地形,发现小蓟地势开阔,中凹周凸,易攻难守,实乃教科书版的兵家不争之地。
但他昨日已经暴露了身份,此地着实不宜久留。
大燕摄政王到此的消息一旦传开,一天不遇上三次暗杀,都算对不起这身份。
可在他心里,一个很不起眼的缝里,他还是抱有一丝侥幸:他的小将军,即便是离开了他,也断然不会害他,她不可能把他的所在暴露出去,眼看他陷入困境。
当夜,摄政王一行前脚刚踏入军营,后脚就听说小蓟城的客栈失火,被烧成一把灰了。
冬日天干物燥,本就容易失火,兴许是巧合呢,如果小将军有心害他,当晚就该失火了,怎么还能由得他全身而退。
他在心里反复如此暗示自己,但仍旧压不住额上暴跳的青筋。
忽然,军营爆起一阵喧哗,夜雀探身出去,片刻后又折返,「禀王爷,尤军前来叫阵。」
摄政王立刻起身,抓起门口的披风一把挂在背上,大步出了帐。
帐外路过的司库官迎面撞上他,正要行礼,王爷大手一挥,「免了,甘将军何在?」
对方答道:「城墙上观战!」
于是王爷也亲临阵前,夜里的风,把他鼻子吹得通红发酸,每呼吸一口,都是一种煎熬。
城下跳跃着篝火,一名旗令兵在阵前叫骂,不远处,尤人骑兵在马上严阵以待,黑压压的,像一片逼戾的黑云。
多少天来,尤人皆是如此,叫骂,挑衅,可是一旦斩了我方将士,即刻鸣金收兵,一点不恋战。
甘将军也是个有气节的,派出去一个接一个小将,皆被尤人善武艺的江湖人士斩于马下。
可是双方又不敢轻易开战,尤其到了冬天,存粮只会越吃越少,这是不可忽视的顾虑。
武林人好斗,每日一战,成了他们饭后的消遣,在小蓟城时,摄政王甚至听说他们以谁能造成对手更惨烈的死相来比赛。
吃了几次亏的甘将军不愿再平白折将,向摄政王请示挂出免战牌。
摄政王揣手抱臂,「战!」
他一双眼睛,在黑夜中穷尽目力观战,下面人战不过三十个回合,高下立见,他立刻派人鸣金。
尤人骂骂咧咧地打马走了,向着摄政王的方向吐了口口水,骂道:「中原人全是懦夫!」
城门吱呀一声打开,落了下风的小将打马回来。
摄政王又走神了。
军营乃是从前小将军大放异彩的地方,你叫他如何能不让回忆出来作祟。
小将军随他第一次来军营,挂的是行军司马的名号,对手叫阵,称还是护国将军的摄政王懦夫。小将军受不了这指名道姓的叫骂,擅自开城门迎战。
对方是个狠角色,当时已有十二场连胜的不败纪录。
等他听到消息,心急火燎赶去城门时,正碰上小将军得胜归来。
她站在马镫上,提着敌将头颅神采飞扬地耀武扬威,将星风采初显,士兵簇拥着她喝彩。
摄政王脑子空白了一下,小将军已经被将士们抬去喝庆功酒,只剩她掷下的头盔在摇摇晃晃。
那天,摄政王赏了小将军五十记军棍。便是教她:军营里,最大的是军规,战绩,也得靠边站。
风,由咆哮转为抽噎,他围在脖子上的狐裘毛,轻轻挠着他的鼻息,痒痒的,使得他从回忆里抽出神来。
甘将军问:「王爷认识那妖人的女儿?」
「嗯?什么?」
甘将军一把抹下胡须上的冰碴,道:「您方才在说拓跋观音奴。」
摄政王一脸迷茫,「我说出声了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