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愣了下,起身走出去。敞亮的客厅里,傅祯正跷着二郎腿读晨报,也穿着酒店的浴袍。见我出来,他掀起眼皮淡淡看了眼,「醒了,早饭在桌上,吃完再去睡会儿。」一股悚然席卷了全身,我脸色煞白,「我们……」晨报被傅祯随意掷在茶几上,略微拉开领口,露出暧昧的吻痕,「很不幸,昨夜是你主动的。」我如遭雷击,昨夜的记忆完全空白。「不可能。」傅祯把一份合同放在我面前,上面摁着我的手印,大致内容是——我给他做情人,每月他会给我十万块钱的报酬。「这不可能是我摁的……」「是吗?」傅祯轻笑一声,「你确定?」面对他认真又坦然的注视,我张了张嘴,一个字没说出来。他无视我的局促,掏出一份录音笔,「昨夜不小心,录下了你的独白。唐小姐,要不要听听你龌龊不堪的心思?」我浑身一抖,如堕冰窖。一股巨大的耻辱席卷了我。这种心思,藏起来尚且觉得龌龊,如今说出来了,还被当成了证据,就像犯了罪一样。傅祯眉眼压得低低的,看不清眼里的情绪,「觊觎有妇之夫,啧,唐嘉,这份录音,给他们听听,怎么样?」我紧紧攥着手,指甲掐进了手心里,「你是在报复我吗?」「是。」他轻描淡写地回答,「你当初没想让我好过,我凭什么要让你好过?」「两个选择。」「要么履行合约,要么,我把录音公之于众。」墙角的钟表滴答作响,伴随着心跳声,一下下撞着耳膜。我嘴唇干裂,木然抬头,「那就公之于众吧。」在他阴冷的注视下,我麻木地说道:「傅祯,我不做第三者。」傅祯认真地盯着我,笑了笑,「唐嘉,你以为你是谁?」「你还有选择的权利吗?」4我在浴室发现了自己凌乱的衣服。而傅祯的衣服,规整地搭在门口的衣架上,泾渭分明。眼前场景刺痛了我的眼,我叹了口气,默默换下衣服,走出酒店。小秋打来电话,语气艰涩,「唐嘉,他们要五十万。」天灰蒙蒙的,看不见太阳。为了给我治病,小秋并没有存下什么钱,我的积蓄也少得可怜。 「他们说,如果不给,就把你的事捅出去,阿姨的遗物和骨灰,也不会告诉你在哪里。」「我试着预支一部分薪水,再问人借一点,下个月应该会凑齐。」「好。」几番犹豫之后,我摁下了一个号码。那边过了好一会儿才接通。「唐小姐,有事吗?」我吐了口哈气,说:「江医生,很抱歉打扰你,我……」江言周那边似乎很忙。他几经辗转,最终到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,耐心问:「遇到难处了?」我深吸了一口气,「您能借我四十万吗?」这是我第一次问人借钱,说完之后,浑身都像着了火一样。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嘈杂,「江医生,急诊手术。」「知道了。」我本也没抱太大的希望,做好他直接挂电话的准备。最后一刻,江言周简短地丢下句:「卡号发我,今天之内打给你。」说完,电话挂断了。天依旧灰蒙蒙的。冷冰冰的忙音突然有了温度。傍晚,经理敲了敲我的桌面,「晚上要跟客户吃饭,你跟着。」几个小时前,我刚刚跟他预支了一个月的薪水。加上借来的钱,和以前的积蓄,勉强凑够五十万。走进包间的时候,我看到了傅祯。看那道高挑的身影游刃有余地与众人寒暄。水晶吊灯折射的光辉勾勒出他俊逸的侧脸。经理轻轻把我往前一推。顿时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。「傅总,这是您公司的人?」傅祯随意一瞥,笑道,「是,新人。」「什么新人需要傅总亲自带啊,模样不错。」闲谈间,众人落座。经理把我安排在傅祯旁边,低声说:「今晚机灵点,该挡酒就挡酒。」众人含蓄地问:「傅总,您这位新员工是能喝?还是不能喝?」不等傅祯回答,经理急忙回复:「能喝,能喝。」说完把酒杯往我面前一推,「先敬一个。」傅祯含笑不语,轻轻敲着桌子。我端起酒杯,秉着气,一饮而尽。辛辣的酒液肆无忌惮地冲进食管,一路点火,在胃里叫嚣翻腾。众人叫好,正准备乘兴追击,傅祯开口转移了话题:「刚才说到哪来着?咱们继续。」其间气氛热烈,不少人要敬傅祯酒,他借口说胃不好,一口没喝。最后都被经理变着法地灌进了我的肚子。最后我实在撑不住,去了洗手间。洗手台的水龙头被打开了,我一个劲儿地干呕,头发变得松散,落进水池里,不大一会儿变得湿漉漉的。给小秋发完短信后,我彻底没了力气,低着头趴在洗手台上,闭着眼睛剧烈喘息。门外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。门被推开。我以为是某个来上厕所的女人。谁知道傅祯的声音传来,语气平静,「这就撑不住了?」我养足了力气,撑着站起身,摇摇晃晃地错开身子往外走。被傅祯抓住胳膊,拖回去。大手抚上我的后颈。滚烫炽热。「你放开我。」胃酸腐蚀了喉咙,每说一句话,都能感到疼痛。傅祯轻而易举地将我拖到镜子前,让我面向镜子,托起我的下颌,冷笑,「好好看看你自己,这个样子出去,不怕被别有居心的人盯上吗?」镜子里的我双眸湿润,两颊酡红,发丝凌乱地垂在耳边,领口也开了。傅祯就透过镜子,幽深的视线肆无忌惮打量着我的身体。我闭上了眼,浑身微微发着抖,「还有谁能比你更别有居心?」傅祯轻笑一声,吻在我耳边,「今晚跟我回去,好不好?」「滚——」他无情地堵住了我嘴,肆意压榨我肺里的氧气。血液在酒精的作用下,像烧沸了的岩浆,疯狂地在身体里冲撞。光线模糊成团,水滴像隔了一层膜。一下一下,如同滴在心上的硫酸。让人痛不欲生。我出了一身虚汗,无力地拍打着他。仿佛又被拖回那段黑暗的日子。绝望地凝视着这个炫彩斑斓的世界,与他们格格不入。「傅祯,能不能放了我?」我在无声地坠落,狠狠撞入井底。大概是痛的。但是我感受不到了。「唐嘉!」傅祯在喊我。不再是那种恨不得我去死的眼神。他慌了。以至于我分不清,眼前的人,到底是年轻时候的他,还是现在的他。我说:「傅祯,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。」5这场高烧来势汹汹。我意识混沌,浑身痛得要死,缩在被窝里不停地打摆子。窗外北风呼啸,迷迷糊糊中,我梦到了当年。我趴在傅祯的背上,问:「傅祯,如果我死了怎么办啊?」他背着我稳稳向前走,轻声哄我:「别瞎说,只是发烧而已,打完针就好了。」「喂,你的生活费够用吗?打针很贵的。」「没关系。」「怎么会没关系,你打了几份工啊?」傅祯没有回答,他把我放在护士站,蹲在我面前,认真地说:「只要你平平安安的,我怎么样都没关系。」我缩在厚厚的羽绒服里,纠结道:「等爸爸妈妈不吵架了,我就跟他们要生活费还你。」傅祯摸了摸我的头发,眼神温柔,「相信我,我们以后会有钱的。」可是我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,平平安安。傅祯去外省参加竞赛的那晚,我回家时,推开了爸妈的卧室。爸爸把另一个女人护在怀里。我光鲜亮丽的人生从那时候开始崩溃。随之而来爸妈剧烈的争吵,爸爸不告而别,唐家债台高筑。某个深夜,那群讨债的中年男人上门。头顶摇曳的灯,男人兴奋的叫嚣,皮肤的钝痛和恶心的触感,以及妈妈撕心裂肺的怒骂,混杂成一锅浆糊,在脑子里奔腾翻涌。镜头像按下了快进键。妈妈被债主们逼死在浴缸里。小秋发现了衣不蔽体的我,带我去了遥远的南城。一个阴雨天,我蜷缩在医院的角落里,穿着孝服,神情潦草。「她有家族遗传性的抑郁症,还有亲人吗?」小秋担忧地望着我,「还有个男朋友,在外地参加竞赛。」「通知他过来吧。」医生的话,混杂着一些专业术语,「她现在自杀倾向明显,治疗难度很大,几年之内,都离不开人,家属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。」那时候我的精神状态,已经没法支撑我去报警取证讨回公道了。我和小秋,就像两个丧家之犬。丢盔卸甲逃离了从小生活过的地方。同一天,竞赛的获奖名单上,傅祯的名字是第一个。他拿到了出国名额。打来电话。接起后,对面是呼啸的风声。「唐嘉,」傅祯的声音温柔至极,「不负所托,三年后,我娶你。」我看向缓缓闭合的铁门,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。「傅祯,我……可能没法跟你一起了。」我忍着哽咽,眼泪悄悄落下来。他屏住了呼吸,「为什么?」我张了张嘴,那一瞬间,犹豫了。他的前路光明。真的要自私地将傅祯的后半生,困在阴雨连绵的南城吗?一窗之外,女孩子隔着栅栏,失声痛哭。男孩的脸上是令人难过的麻木和厌恶。我看见了爱从眼睛里消失的样子,让人绝望。风吹起了头发,露出颈下乌青的咬痕和掐痕。我擦了擦眼泪,说,「傅祯,你好好的,咱们就算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