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到十三岁,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礼物。
谢珩望着我,眉眼柔和:「朕听说,今日桐妃罚了你跪,还将你带回了衍庆宫。」
「也没有……就跪了一下。」我小声说,「我是美人,她是妃,我给她干活,是规矩。」
谢珩摸摸我的头发,忽然道:「那你想不想做贵妃?这样就该她给你干活了。」
他对我可真好啊,好得我心里都生出几分不舍来,鼻子也发酸。
之前在丞相府时,齐玉辰对我也勉强算得上好,可他的好,带有十分鲜明的目的。
其实我不傻,从一开始他说要送我进宫,我就知道,这不是什么好差事。
不然,为什么他不送齐玉娴进来呢?
甚至那天晚上,我都做好了被谢珩戳破身份,然后杀掉的准备。
可是他没有。
谢珩像是毫无察觉,仍然望着我,嗓音温淡:「你手里攥着什么好东西,怎么进门到现在都没松开过?」
我把紧攥的手摊开,露出里面那枚珠花,低声道:「他们让我给你下毒。」
谢珩连眼神都没动一下,神情淡淡地从我手中接过珠花,在指间把玩两下,然后随意丢到了桌上。
就好像,他早就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一样。
「小扶桑啊……」
他一点点凑近我,鼻尖碰着鼻尖,温凉的手指扣住我手腕,力道极轻:「不要怕,告诉朕,他们是用什么威胁你的?」
「……他们说,如果我不干,就杀了我爹娘和弟弟。」
谢珩轻笑一声:「那你是怎么想的呢?」
我是怎么想的呢?
爹娘待我,自然没有待弟弟好,可他们毕竟养大了我。
娘说,镇上的许多姑娘一出生就被淹死了,他们不仅没有杀我,还给我吃穿,我应该感恩才是。
可是——
「我其实,也想像弟弟那样,不用干活,还能吃到肉,有新衣服穿……」我小声说,「可是娘说我是姑娘,是赔钱货,不该要求那么多……」
日暮西沉,透过窗棂的光里渐渐染上一抹温暖的金红色。
谢珩动作很轻,一点点挑开我的衣襟,露出肩头还在愈合的伤口。
冰凉和轻微的疼痛一并袭来,我被这种感觉猛然拽进回忆里。
那天下午,弟弟抢了我的砍柴刀,柴火还没劈完,我着急去抢,他就一刀砍在了我肩头。
血流如注。
我痛得叫出声,刚推了他一下,娘就出现了。
她高高扬起手,重重打在我脸上,呵斥道:「小草,那是你弟弟!他才多大一点,能用多少力气,你这赔钱货,怎么这么歹毒的心思啊!」
为了惩罚我对弟弟动手,那天晚上,我没有吃饭。
「你要记住这种痛。」茫然间,我感觉到一股温热的力道握住我的手,谢珩的嗓音低低响起,「桑桑,以德报怨,何以报德?
「就算你恨他们,你想杀了他们,也没有错。」
是这样吗?
我几乎迷失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,半晌没有说话。
谢珩轻轻叹了口气,抬手摸摸我的头发:「罢了,你还不懂,朕慢慢教你就是。」
谢珩扶着我站起身,又从桌上捡起那枚珠花,放进我手里:「你就当今日没有同朕说过这些话,照他们说的,每三日往茶水里放一粒。」
我看着他,严肃地摇头拒绝:「我不会给你下毒的。」
谢珩眼神里多了点无奈:「桑桑,朕又不是傻子,不会喝的。」
谢珩批完最后两份折子,跟着我回了悬铃宫。
这天晚上,他仍然是搂着我睡的。淡淡的冷冽香气传入鼻息,我忍了忍,还是没忍住,小声问他:「你为什么不杀我呢?」
谢珩睁开眼睛,微微低头看着我:「为什么要杀你?」
我答不上来。
事实上,谢珩从来没说过他要杀我的话,但我却始终记得,我进宫的第一个晚上,他停在我脖颈间的手指,冰凉又危险。
拧断我的脖子,大概也只是一瞬间的事。
但他最终没有动手,反而封了我美人,让我住很大的宫殿,待我极好。
好到我人生中前十三年的快乐加起来,也不及这两天。
没等到我的答复,谢珩又重新闭上眼睛,搂着我的那只手更紧了些:「桑桑,你很诚实,朕喜欢诚实的孩子,不会杀你的。」
他说他喜欢我。
真好。
我小声说:「谢珩,我也喜欢你。」
第二天早上醒来,谢珩已经穿戴整齐,正站在床边,居高临下地望着我。
见我睁眼,他勾了勾唇角,忽地俯下身,嘴唇轻轻擦过我脸侧。
我耳尖微微发热,还没来得及开口,就看到了他手里拿着的东西。
一支金灿灿的、看上去就很贵很贵的金步摇。
「这上面红翡雕刻的花,就是你的名字,扶桑。」谢珩把步摇放进我手里,重新直起身,「等会儿让橘夏给你梳头,就可以插上。桑桑还喜欢桐妃的衣服和鞋子吗?朕等下就安排人送过来。」
谢珩去上朝后,我换了衣服,坐在梳妆台前细细摩挲那支步摇。
趁着橘夏安排早膳的空当,那个小宫女又一次出现了。
在她开口前,我赶紧说:「昨天我去御书房时,已经将第一粒药放进了皇上茶水中。」
她看起来很是满意:「你爹娘和弟弟的性命,暂时保住了。」
「这倒是无所谓。」
她皱起眉:「你说什么?」
「……没什么,就这么回去禀报大少爷吧。」
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抬眼看着她:「我需要萱草,你去尚典司取一些回来。」
她眼中掠过一丝轻蔑,正要说话,身后忽然传来橘夏的声音:「美人,早膳已预备妥当了。」
然后我就欣赏了一场近距离的变脸表演。
「是,美人,奴婢这就往尚典司去一趟。」
她低眉顺眼地退出去,橘夏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一瞬,转过头来:「美人需要什么东西?若是不放心抱月,奴婢替您去取。」
「没事,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花草。」
我一直犹豫到晚膳时分,终于开口问橘夏:「皇上的身体,是不是不大好?」
橘夏盛汤的动作一顿:「美人怎么突然问这个?」
「就是……我看皇上的脸色,是与久病之人一样的苍白。」我低声说,「而且夜里总是听见他咳嗽,像是睡不安稳似的。」
橘夏将汤碗放在桌上,然后在我面前跪了下去。
「此事,皇上本来特意嘱咐过奴婢,不能告诉美人的。」她冲我磕了个头,「然而美人这样关心皇上,奴婢哪怕违背圣旨,也要让美人知道。
「皇上登基前,先皇还在时,就中过宵小之辈的暗算。那时剑上涂了剧毒,皇上中了毒,又有天生带着的病根儿,身子便愈发不好。如今虽有太医的药调养着,然而终日在御书房中操劳政事,忙起来别说喝药了,饭也顾不上吃……」
她越说声音越低,我眼眶发酸,想到谢珩一整日没过来,一定是很忙,白天却还记着让人给我送来了新裙子,不由得下定决心——
我要去御书房给谢珩送饭,还要盯着他吃完。
草草扒了两口饭,我挽起袖子去小厨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