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枝意回家那天,府上气氛尴尬。
她不愿让婢女给她换衣服,一身褴褛地赴了家宴。
崔枝意看起来营养不良,明明是与我同日所生,却看着瘦瘦小小,像个不满十二的孩子。
更重要的是,她不会说话。
是个哑巴。
父亲母亲的脸上流露出难堪,他们介绍我是相府嫡女,她的姐姐,绝口不提我是鸠占鹊巢的假千金。
我朝她善意地笑了笑,崔枝意的眼睛也跟着亮了亮。
她想坐到我身边来,母亲却呵斥她安分点,不要冲撞了我。
崔枝意的身形一抖。
我朝着母亲一笑:「母亲,枝枝初回相府,和我这个同龄人相处得总要好一些。」
话落我掩嘴咳了咳,面上泛红,似乎要咳出血来一样。
崔枝意「噌」地一下站起来替我拍背,却被母亲挤兑到一旁差点儿摔倒。
「嘉懿,快,吃药。」母亲从一个小瓷瓶里倒出一粒药丸。
以水送服后,我的面色好了很多。
当即看向一旁同样蹙着眉担忧我的崔枝意:「母亲,你都把枝枝撞到角落去了。」
我起身落座,贴着崔枝意坐下,毫不在意她泥泞的衣衫。
污泥染上锦缎,崔枝意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。
我摸了摸她枯黄的小脑袋:「坐姐姐旁边,无碍。」
前世崔枝意就是在这样局促的情境中回到相府的。
她长在乡野,没学过规矩,还是个小哑巴。
而我贵女八雅、琴棋四书样样精通,早就是名满京都的第一贵女。
举家上下心照不宣地保我,对外只说崔枝意是因病养在外的二小姐,绝口不提我是假千金。
只是真正地得了病的是我,父母寻遍名医也不得而治,只能靠着名贵药材吊着余生。
前世,我病入膏肓时,是瘦瘦小小的崔枝意捧着一盒药丸,指手划脚地让我吃下。
我心知自己早已药石无医,但看着她诚挚又着急的眼神,还是吃下了。
接着,我吐着黑血昏迷了三天三夜。
等我醒来,缠绕我多年的怪病竟然已经奇迹般地被治愈了。
父母万分惊诧,而当我问及崔枝意在哪里时,父母才支支吾吾道误以为她毒害于我,竟活生生地将她杖杀。
她死前紧紧地揣着我的一只钗子。
我想起她初入府邸时,被我撞见下人欺负她。我将那群下人惩戒了一番,并送了她这根钗子。
一点点好心,竟然被她如此珍重。
身子大好后,我跪在崔枝意的坟前为她诵经。
一睁眼,却又回到了崔枝意刚进家门这天。
我自是不会让崔枝意像前世那样住去荒僻的北苑。
府中仆役,皆是看人下菜碟。
父母不重视她,若我再不护着她,恐怕人人都敢欺负到她头上去。
我让婢女小琼在我隔壁收拾了间屋子出来让二小姐住进去,算是向府中众人表明我的态度。
小琼向我禀报,说二小姐不肯洗澡,一有人靠近她的衣服,她就像疯了一样。
「大小姐,那个二小姐也太失礼了。哪有半分名门贵女的模样?大小姐何必把她揽到咱们院上......」
我一记冷冷的眼刀,她便不敢再多言。
我抚着闷痛的胸口,到了崔枝意的房门前敲了敲门。
「枝枝,是我。」
原本毫无响应的门骤然开出一条缝。
我示意婢女们都到门外去等我,室内就只剩下我和崔枝意两人。
「为什么不愿意洗澡?」我伸出绢帕擦了擦她的脸,留下一片黑泥。
她羞赧地垂下头。
我靠近她,想亲自为她洗漱。
崔枝意却一边捂紧衣口,一边手忙脚乱地比划着。
她见实在无法制止我,往后撤了一大步。
你后退半步的动作是认真的吗?
在我受伤的视线中,她红着脸从她那破烂衣服里掏出一堆瓶瓶罐罐。
罐子里,养的是虫。
这回,轮到我吓得后退三米。
崔枝意见我害怕,眼里的光,灭了。
我看向那些瓶瓶罐罐里的奇形怪状的虫子,强压着恶心。
「枝枝是很喜欢这些?」
崔枝意猛地点头。
我僵硬地笑。
没关系,小孩子喜欢玩点小动物嘛。
我极力地说服我自己。
京城里那么多公子哥也爱斗蛐蛐儿,想必是一样的。
崔枝意兴奋地从罐子里挑出了一只最大的虫子,炫耀似的给我展示。
我僵着笑让她放下快来洗澡。
小女孩的背上,瘦弱的脊骨清晰可见。
身上纵横着大大小小的伤疤,有新有旧。
鼻尖酸涩起来,手下就更加轻柔。
梳洗干净的崔枝意露出一张清灵的脸,眼睛像水洗过的琉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