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天晚上,我总共没睡几小时。 天刚蒙蒙亮时,就被人叫起来,换上婚纱、化妆。 一切流程都走得很顺利。 秦南的同学里,也没有再看到何夕的身影。 于是我那颗莫名不安的心,一点点放松下来。 婚礼现场,二十多年没给过我好脸色的我爸挤出一个僵硬的笑:「小秦人不错,你弟弟的首付多亏了他,你可千万不能不听他的话。」 我心下一沉:「什么意思?」 他却不肯再回答。 众目睽睽下,他把我的手交到了秦南手里。 音乐声响起,在满场喧闹的祝福声里,司仪侧过身,让出投影大屏。 按照流程,那上面会播放一个几分钟的短视频,是我和秦南恋爱这些年的甜蜜回忆。 我和他一直没做过什么浪漫的事情,我几乎把相册翻了个底朝天,才勉强凑了两分钟出来。 然而屏幕上,忽然画面一暗。 好像是在灯光昏暗的 KTV 角落,秦南把何夕禁锢在两臂之间,低头看着她:「为什么不能考虑我?」 而何夕往前凑了凑,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:「还不到时候,我想去外面的世界走走,看看。」 紧接着画面一转,夜色里,秦南开着车,而何夕举着手机拍他。 「你大半夜来找我,周柳不会生气吗?」 秦南语气淡淡:「生气就生气,反正没什么比你的安全更重要。」 最后的最后,是昨晚的酒吧。 何夕举起酒杯:「新婚快乐。」 而秦南紧盯着她的眼睛,目光沉痛:「有什么可快乐的?」 「你不是挺喜欢周柳的吗?」 「不是你,那是谁都一样了,都是将就。」 视频中断了。 满场寂静。 我忽然想起昨晚,离开酒吧前,何夕灌了一瓶酒,醉醺醺地和我握手:「不能去现场……也没关系,周柳姐,我给你准备了一份新婚礼物,你一定会喜欢的……」 原来,这就是她准备的礼物。 巨大的痛楚海啸般席卷过来,有种深入骨髓的冷,一寸寸冻结了我的血管。 视频播完后的每一秒时间,都被我心头的煎熬拉扯到无限漫长。 「……柳柳。」 秦南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,宴会厅的大门忽然被推开。 何夕穿着一件漂亮的拖尾婚纱,抱着一大捧玫瑰走进来,脸上还残留着醉酒后的红晕。 她停在台下,仰头望着他。 眼尾像凝着一抹泪,唇角却是上扬的。 她举起手里的戒指:「昨天你来的时候,把七年前这个戒指也带来了,我懂你的心意。」 「秦南,外面的世界,我已经看够了,不用再等到三十五岁。」 「现在我来带你走了,跟我离开吧。」 7 来之前,她应该是喝了不少酒,眼睛里带着微醺的醉意。 而我身边的秦南,整个人都僵住了。 他就那么直勾勾盯着何夕手里那个银戒指,仿佛被一拥而上的回忆吞没。 半晌,他终于开口:「你说过,自由比我重要。」 「我弄错了,秦南,我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你娶别人,然后我们之间再无可能。」 何夕含泪说着,「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?你说,只要我愿意,新娘可以随时换人,这句话,是不是永远有效?」 秦南没有立刻回答。 他下意识转头看了我一眼,看到我呆呆地站在旁边,眼里闪过一丝歉意。 「柳柳,我会补偿你的。」 他低声而快速地向我解释着,「她一个女孩子,当着过去这么多同学的面,我不能让何夕那么丢脸。我向你保证,这是最后一次。」 说完,不等我反应,他又重新看向何夕:「是。」
人群哗然。
无数情绪各异的目光投在我身上。 惊诧,同情,鄙夷。 还有一句被清晰传入我耳中的话:「好惨啊,被抢婚就算了,连她对象也不向着她。」 那个瞬间,我清晰地感知到,自己心头有一点反复吹熄后又点燃的火苗,终于彻底熄灭,再也不能亮起了。 顿了顿,秦南又说:「但是……」 后面的话,我已经不想再听,也确实没什么必要了。 「秦南。」 我在他身后轻声开口,「这个婚不结了。」 「我也不需要你的补偿,再看你一眼,我都会忍不住吐出来。」 说完这句话,我转身,提着裙摆走下了台。 「柳柳!」 秦南在身后叫我,可我没有回头,只是一个劲往门外走。 却刚走到门口,就被我爸妈拦住。 我妈抓住我手腕,压低了嗓门,急声说:「周柳你是不是疯了?亲戚朋友都在,你这么跑了算怎么回事?」 「都这样了,我不该跑吗?」 我妈愣了一下,又说:「肯定是有什么误会啊,我看小秦人挺好的,是不是你做得不够好,没把他抓住?」 我木然地看着她,半晌,忽然笑出来声来。 「妈,你真的是我妈吗?你这么恨我,为什么当初要生我?」 她盯着我空洞的眼睛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 直到我爸严厉地开口:「这婚你不结也得结,没得商量!等会儿你去跟小秦道个歉,一个女孩子,心胸放宽广点,要有容人之量。」 一阵强烈的反胃感涌上来,我弯下腰去,一阵干呕。 再在这里多待一秒,我都会吐出来。 见我这样,我妈又放软了些语气。 「周柳,我们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,你不为自己考虑,也要为我们做父母的考虑一下。你年纪也不小了,离开小秦,还能找到更好的人吗?」 说话间,门再次被推开。 秦南疾步走出来,看到我还站在这里,似乎微微松了口气。 「柳柳,你听我解释……」 「解释什么?」 我看着他,「婚礼的流程,最后一次是你去对的,视频也是你确认过的。秦南,我错了,我自甘下贱追了你两年,是我不对,可你要是这么恨我,为什么要办这个婚礼,为什么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让我丢脸?」 秦南整个人都僵住了:「我没有。」 「不许胡说!」 我爸在旁边呵斥了一声,又和颜悦色地跟秦南赔笑,「小秦,你们说,我们进去招呼下亲戚朋友。」 离开前,他不忘警告地瞪我一眼。 那天见完家长,他们还在我面前数落秦南不懂礼数,可没过几天,态度就彻底变了。 我心里忽然有了个猜测。 「秦南。」 我看着他,「你是不是背着我,把彩礼给我爸妈了?」 「……是。但柳柳,那是因为,我是真心想娶你的。」 秦南伸出手来,似乎要握住我的手,「今天真的是个意外,走到今天,我和何夕已经不可能了。我刚才那么说,也只是因为,她一直都是个特别要面子的人,我不想让她那么丢脸。」 「但是,我肯定不会和她结婚,我只想娶你。」 我想哭,又想笑。 我爸妈要彩礼,弟弟要首付。 何夕要面子。 秦南要何夕。 那我呢,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而已。 我爸妈出价,秦南给钱,就这么简单。 我什么都不想要了,什么都不要了。 8 「别碰我!」 我后退一步,厉声呵斥,「你真脏,你真脏啊秦南!」 他眼神微微黯淡下去。 我不再理会他,定了定神,重新推门走进去。 台下第一桌,是秦南的同学好友。 此刻穿着婚纱的何夕正坐在那里,眼眶微红,接受着其他人七嘴八舌的安慰。 「别难过啊夕夕,秦南不是也算应了你吗。这毕竟是婚礼,他爸妈和亲人同事都在呢。」 何夕抿着嘴唇,语气倔强:「他不是说喜欢我喜欢了十年吗?我就要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证明,我比周柳更重要,不然他凭什么向我证明自己的心意?」 另一个男生献宝似的开口:「怎么样何夕,我给你剪的视频还不错吧?」 何夕骄矜地看了他一眼:「挺好的,改天我就跟我爸打个招呼,正好他们部门最近缺剪辑师。」 她从来众星捧月,没受过什么挫折。 连问另一个人要心意,也要以伤害我为代价。 我垂眼笑了笑,然后走过去,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,端起桌上的红油三丝,一整盘倒在她裙子上。 「你干什么?!」 何夕尖叫一声,慌乱地站起身拍打裙摆,但红油已经渗透进去,反而弄得更加狼狈。 「周柳,你是不是有病?」 何夕气得眼圈都红了,瞪着我,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,秦南选了我,我要是你,早就无地自容地跑回家去了,你还有脸来找我麻烦!」 我平静地看着她:「知三当三的人是你,我为什么要无地自容?」 她好像被这几个字刺中了:「谁是三?你弄清楚,我认识秦南比你早多了,在你还没见过他的时候,秦南就已经跟我表白了!你只不过是捡了我不要的东西,而只要我开口说一声,他会随时丢下你,选择我。」 「在这段感情里,你才是那个小三,懂吗?」 我懒得再跟她打嘴仗,只是端起桌上的饮料杯,又一次砸在她胸口。 橘色的橙汁泼出来,把她变得更加狼狈。 「周柳!」 直到秦南和我爸妈冲过来,制止了我。 「周柳,你是不是疯了?!」 对,我是疯了。 谨言慎行,小心翼翼,委曲求全,自甘下贱地活了二十五年。 才意识到,原来疯了才能得痛快。 我爸狠狠甩了我一个耳光,还要再打,却被秦南拦住。 「叔叔,别生气,我来跟柳柳说。」 他低头看着我,眼睛里藏着一抹隐痛,「柳柳,别这样,我会补偿你的。」 何夕站在一旁,似是不敢置信:「秦南,你没看到她在欺负我吗?」 秦南闭了闭眼睛,再睁开时,眼睛里多了一抹果决。 「何夕,我以前真的喜欢过你很久,甚至刚才看到你拿出那个戒指的时候,我还是觉得,你一个女孩子,不能让你这么丢脸。我对你,已经仁至义尽。」 「但现在,我确认我喜欢的人是周柳,你还有很多亲人,爱你的朋友,可是她只有我。我不能离开她。」 这一番话,说得何夕眼眶里蓄满了泪水。 可能他自己都觉得很动容吧。 但我的心里,已经毫无波澜。 深吸一口气,我尽量平静地看着秦南,看着我爸妈:「那三十万,没经过我的手,你们自己解决,我不参与。」 秦南好像预感到我要说什么:「柳柳,我……」 我打断他:「秦南,我们彻彻底底地结束了。」 9 一场最终变成闹剧的婚礼,不了了之。 不知道是哪个好事之人录下视频,发在了网上。 原本千夫所指的是来抢婚的何夕,可在某条评论之后,风向渐渐发生了改变。 「兄弟们,有内幕。那个原本的新娘是个扶弟魔,问男的要了三十万彩礼给她父母,来抢婚的不是小三,是救人于水火的女侠啊!」 「现在婚礼没办成,彩礼他们也不打算还了。」 那人甚至爆出了我的手机号码,一时间,我的短信和好友申请都被铺天盖地的辱骂塞满。 查到发评论的人,没我想象中困难。 从他没来得及关掉的关注列表里,我找到了何夕的头像。 我直接截图,发给秦南。 「今天结束前,你让她处理好,不然我会报警。」 秦南几乎是立刻就回复了我:「柳柳,你在哪?我们见一面,谈一谈,好吗?」 真新鲜啊。 从前恋爱四年,他几乎没有秒回过我的消息。 从前我曾经委婉地说起过这事,那时候,他只是淡淡地看着我:「柳柳,不是非要时刻黏在一起,才能证明我们感情好的。」 而现在。 我不理会他,他就一条一条消息地发来。 千般万般地解释。 我不回复,他也百折不挠。 直到晚上,那条评论还是没有删掉,来骂我的短信越来越多。 我干脆关掉手机,打车去附近的警局报了警。 第二天,我在警局见到了何夕。 她顺风顺水地活了二十多年,第一次栽跟头,看我的表情极其难看,却在警察的要求下,不情不愿地向我道了歉,然后让她的朋友删掉了那条评论,又重新发了条澄清视频。 等一切结束,走出警局时,天已经黑了。 秦南就站在门口。 短短半个月,他瘦了一圈,脸色憔悴不少。 那双曾经我为之着迷的明澈眼睛里,此刻黯淡无光。 看到我,秦南快步走过来,凝视着我的眼睛:「柳柳,我终于见到你了。」 此时此刻,何夕也站在我身边。 可他的眼睛里,仿佛只能看到我。 「你一直不接我的电话,不回我消息,那天搬走后,你也没再去过公司……」 秦南小心翼翼地看着我,「柳柳,我说过,那天是最后一次了,我以后会一心一意地对你。」 「秦南!」 何夕在旁边咬牙切齿,「你对得起我吗?!现在这算什么,你明明答应我,会永远等我!」 她太天真了。 再长情的人,也不会永远等着谁。 例如此刻的秦南。 秦南目光转向她:「何夕,你找人在网上造谣周柳,曝光她的手机号,我们现在连朋友都做不成了。」 「朋友?谁要和你做朋友?」 何夕近乎冷酷地笑了一声,「秦南,是不是戏演久了,你把自己也骗过去了?」 「谁家朋友会给对方送戒指,表白一次又一次,会在喝醉后亲到一起去——你敢不敢告诉周柳,去年平安夜,你借口出差,跑来英国找我的时候,我们发生了什么?」 秦南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。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嘴唇翕动两下,最后也只是一脸绝望地看着我。 我垂下眼睛,笑了笑:「这么脏的事情,你说出来也不脸红,果然物以类聚。」 良久,他低低开口:「那都是……过去的事情了。柳柳,我真的没想到她会来婚礼现场,那个视频的事情我也不知情,伴郎是我们高中同学,和何夕关系一直不错,所以才答应她做出这种事情。」 「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,我们重新开始,我给你最好的一切,可以吗?」 说到最后,他的声音越来越轻,甚至带上了一丝痛楚。 恋爱这么久,他在我面前总是淡淡的,很少表现出这样鲜明的情绪。 如果是从前,我大概会觉得很难过。 因为那个时候,我是那么那么地喜欢他,我像一株无助的藤蔓一样攀着他,被他主导着情绪,卑微地渴求着他能给予我从未在别人身上得到的爱。 为此,我强迫自己忽略他一次又一次对何夕的偏爱。 甚至给自己洗脑,只要他肯爱我,哪怕我不是第一顺位,哪怕我受点委屈,也没有关系。 但委屈是不能求全的。 委屈只能求来更大的委屈。 「秦南。」 我面无表情地开口,「可我已经不喜欢你了。」 「一看到你,甚至只是想到和你生活在同一座城市,我就觉得恶心反胃。」 10 婚礼闹成那样,我跟公司请了一星期的假。 我的上司是个比我大五岁的女人,叫唐敏。 她与我虽然不算相熟,却有知遇之恩,我性格内向不讨喜,在公司没交到什么朋友,婚礼给出去的几封请柬里,就有她。 她准许了我的请假需求,甚至给我多批了一星期,然后提出,想跟我见一面。 「那天发生的事情,还有网上的视频,我都看到了。」 她坐在酒店楼下的咖啡厅里,神色平静地看着我,「周柳,你还打算继续留在这里上班,还是想换个环境去拼一拼?」 我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,心头忽然浮现出一抹紧张的期待。 果然,唐敏继续说:「公司要在广州成立分公司,需要几个熟悉业务、工作能力强的人过去开荒,工作量比现在大,也很辛苦,但你会得到应有的回报。」 「要不要去,你决定,可以不用急着回答我。」 毫无疑问,她给我的,是一个天大的机遇。 「唐敏姐,为什么您会选中我?」 她笑了一下:「因为,我有过和你很像的经历。」 「周柳,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,工作和能力不会背叛你,对你最长情的人,是你自己。」 于是最终,我告诉她,我愿意去。 那天离开警局后,秦南曾经试图再追上来,和我谈谈。 当着他的面,我毫不犹豫地拨通了报警电话。 那天晚上,我写了篇长文,把这几年发生的事情,明明白白公之于众。 并且告诉大家,那三十万的事情,自始至终我都不知情,就交给我爸妈和秦南自己去协商解决。 评论区不乏有人骂我,说我串通我爸妈骗取彩礼。 我大致扫过一眼,就神色平静地关掉了。 去广州后,我换了张新的手机卡,也开始了新的生活。 如唐敏所说,分公司什么都在开荒阶段,工作强度很大,也很辛苦。 这样也好。 每天光是工作已经让我筋疲力竭,就没有什么余力再去悲伤。 只是偶尔,我还是会梦到秦南。 在一起的四年,他对我其实也有过很好的时候。 有段时间我骨折住院,因为行动不便,连上厕所都要他帮忙。 秦南一个有洁癖的人,自始至终都没有一句怨言。 从小到大我爸妈都没怎么给我过生日,知道这件事之后,每年我的生日,秦南都策划得特别认真。 亲手做的蛋糕、很难抢的游乐园通票、我在购物车放了半年都没舍得买的新电脑——每一份礼物,他都用尽心思。 只是,人最怕比较。 我一直用「他也对我很好」来催眠自己,以至于强行忽略了一个事实——如果要在我和何夕之中选一个,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走向她。 所幸何夕又回来了。 他做出了选择,我也做出了选择,还不算太晚。 也许是因为昨晚梦到了秦南,醒来后我怔然了片刻,才去洗漱。 然而就在我走到公司楼下时,才发现那里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。 是秦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