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看得想笑,只是正事要紧:「你的账,我尚且没能和你算,当日九重天,你以我传授的术法回击我,已是罔顾仙伦,等我空下来再收拾你。只是不知道,是先抽骨好,还是废去修为好。」 遂羽这下也说不出话来了,我拎好小骷髅鬼,往海市蜃楼的结界点滴了两滴血,额间的朱砂痣发烫,我默念心诀,巨声之下,一个仙气飘渺而瑰丽的幻境便浮现出来,只消一眼,就能知道,这里头所藏,乃是世间最上等的瑰宝。 我还没动,桑榆抢先半步就要迈进去,却一头扎进了冥海里扑腾。 我叹一声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:「此名海市蜃楼。对你来说,正是可望而不可及。懂了吗?桑榆。」 她苍白着一张脸,我不过说了两句实话,便一副十分受辱的模样。我不愿再看,径直入了幻境,在我进去后,海市蜃楼再一次合上,不见了踪影。 海市蜃楼是我父亲留下来的,我五百年刚升上仙的时候曾进来过一次,也没能拿动那把神弩。神弩上缠着神桑花,无需箭羽,拉弓就有蓄灵气为神箭。只可惜世间有千万年没能出一个神,这把神弩就废弃在这。 我如今入了魔,反倒平添了一股子勇气,还敢来拿这一张弓。 幻境内灵山秀水,在谭中却沉着一张弓,我把骷髅鬼放在石上,往水下潜,预备去拿一张弓,我入了水,神思却涣散开。 不知道若是父亲还在,见到我入魔是什么样感想。 人人都说华阴上仙天资灵秀,五百年修成上仙,却没看见我少年离家,自负一身蓬莱血脉,便日日勤恳苦练数百年才有此光景。我为人间疾苦奔走,为八荒太平尽心,却没问过自己一句,是否快乐。谁知道这些光鲜后边,是怎样的苦楚? 多年所得,不过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,桑榆来推一推,就崩塌了,我因此入魔。 我找到神桑弩了,我伸出手来握住,这么温润的神弩,一触碰上却是痛进百脉的炙热。僭越神才能用的东西,我被震得心口发痛,腥甜涌上唇间。神弩中来自洪荒的气息往我脑中涌,所有零碎的记忆、不被记起的东西都混杂地撞在一起。 我痛苦地阖目,想起我年少时负剑人间,曾遇大雨倾盆下妖鬼被人绑了石头溺于塘中,他要爬上来,岸边的人又踩他下去,如此反复,岸离他越来越远,我伸手解救,他哑声说替我建一座庙。我记不清是谁。 越来越多的记忆纷扰进来,灵台昏暗一片,我约莫是要疯了。我快要昏死过去前,却被揽进一个怀中,像是白檀落了雪。他的手覆在我握着神弩的手上,冰冷一片,我竭力地睁眼看,只见乌发在水中披散开,他肤色苍白,一双眼如同那雨里初见般漆黑。似是故人来。 「区区神弩,拿不动吗?」 拿得动,我拿得动。 等我醒来的时候,幻境中已是日暮,落日缀在小山上,我手心已握了一把神桑弩。昏过去之前见到那双眼的主人已经不知踪迹,我面前唯有一只托腮咬着果子的骷髅小鬼。 我打量了它许久,它也不大耐烦地盯着我,瞧着乖乖巧巧的,只是怎么看怎么有些异样,它轻轻喊我一声:「姐姐?」 我终于放下怀疑,伸出手,它就勾上我的小指。 我拎着神桑弩出幻境时,却发现围了好多人,不仅有桑榆、小乌凤遂羽,还多了个行止君,还有若干侍从不等。瞧着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,架势看起来是非要把我押回天牢里不可。 从婴带着蓬莱的人站在他们对面,清贵挺拔,也是十分不客气的模样。 我一出现,就成为了众人的焦点。正巧我刚拿到神弩,尚且不知它功力,顺手挽了长弓如满月,天地间灵魔之气荟萃弩间,成了一只弦上箭,我将箭尖指向桑榆,她还没出口的话哑在喉里,脸色苍白,行止君上前半步把桑榆挡在身后,然而神器的威仪之下,连他也不得暂避锋芒。 我十分满意地看见诸位的威风都收敛了许多,省却了我许多麻烦,才把神弩放了下来。我道:「如今是来跪着给我赔礼道歉的么?」 遂羽还没忍住,压低声音:「小气。」 我瞧着行止君挺拔地立着,当初虽则是合适多过于情爱才订下这婚约,总归是有些年的情感在,只是让我失望成了这样。他说:「华阴,你入了魔,只怕恨极伤己也伤人,若回九重天,还有些方法补救。」 我便也平静道:「我没犯错,你们也带不走我。九重天也并非你一人做主。谁让我入的魔,行止君,你记不记得?」 他的神思突然空白,出现了一瞬间的停顿,像是在竭力回想。桑榆突然上前扶住他,替他说道:「但你手上这件神弩,本是仙界的东西,不能带去魔界。」 我简直要笑出声,这把神弩,恐怕除我之外也再没人能拿得起。她这般贪婪,恐怕到时候反噬了自己,我便也多提醒了一句:「桑榆。你若真想替代我的位置,除却一味讨好我亲近的人之外,还需明白,这荣光后边,还有相应职责,你若是背负不起来,恐怕会死得很难看。」 我又看看遂羽,他是我刚升上仙时路过乌鸡山捡回来的小乌凤,本是要做坐骑的,阴差阳错地化了人形,我索性就收成小弟子了。谁能想到当初的小乌凤,在师父百年后历经生死回来,还能对师父横眉冷对的呢? 人人都说天上最公正的仙君是东边的行止君,我便当着这诸多人的面问他:「倘若徒儿以下犯上,擅自对师父用术法,此等不忠不义不孝之徒,该当如何?」 行止君张了张口,好久才说:「废修为,抽骨,择一。」 遂羽颤着唇,往后退了两步,嗫嚅了两下,却唤了我一声:「师父。」这声师父来得未免晚了些。 我说:「念往日情分,我便只剥去你骨中我曾留下的一株淬骨花。」若非这淬骨花,遂羽也不会这么快就化为人身,灵智都不晓得开没开。桑榆要拦,可惜我神弩上的光晃到她了,半步也不敢上前。 取骨里花的时候,我难免多问了他一句:「虽然我不是什么顶好的师父,可是也倾心教习你,我知道世间多有人走茶凉、趋利之心,只是你这样,我总是会伤心的。」 遂羽疼得几乎要昏过去,却下意识地反驳我:「你欠桑榆姐姐的何其多,我若不帮她,她真就一无所有了。」不知为何,他说完时脸上凝滞了一瞬,茫然一片,像是在思考自己说了些什么。 我把淬骨花取出,他百年里只知和桑榆玩闹,荒废了修行,这花一取,便立时成了一只杂毛小乌凤。我顺手把这株玉亮的淬骨花插在了小骷髅鬼的头上,却横生少年簪花的风流,我竟是从他黑洞洞的眼眶里,看出了分咬牙切齿来。 我笑盈盈地转向行止君他们,手执一把神弩:「多谢诸位观看。天道讲究因果,谁种下恶因,吃到的自然都是恶果。蓬莱仙洲,向来不接污臭之徒。从婴,送客。」 他们到底走了,带着那只小乌凤,不知道是为他再寻一朵淬骨花,还是急着把他扔回乌鸡山。来时冥海惊涛骇浪,去时也狂风暴雨,这蓬莱大约除了我母亲,没人能再欢迎他们。 我总归是生出了些怅然:「这替身,究竟替的是什么?」 小骷髅却探了个头出来,海上的落日将要垂尽,花树落雪,他冷笑道:「替的是他们自己的恶念。倘若真心欢喜一个人,怎么舍得让其他人来替了她的位置。偏偏这样伪装起来,世人还要赞一句深情,到头来却怪世事弄人。」 我笑起来,这个小鬼头插了朵淬骨花,说话都说得深了,我便继续逗弄:「若是你呢?」 「我等。鬼的一生太长太暗,我等她再回来,带我见一见光。为她递刀,为她疯魔,为她才成活。」 落日的余晖在这一刻达成最盛,海面上光明灿烂,金光流转。小鬼说,我等。 一百年的情况,我于世间不甚了解,从婴便细细和我说尽了。他说一百年里,八荒其实太平,但是族内的天仪却时不时出现紊乱,恐怕这天下太平是假象。 我想了想,安抚地摸了摸从婴:「即使百年前浩劫再现人间,我也会护好蓬莱。」骷髅鬼看着我抚上他发间的手,不大高兴地冷哼了一声。 只是我本入了魔,不好再待在蓬莱。我走的时候,从婴追出来,眼角带了红,欲言又止:「上仙入了魔,想必十分不好过。」 我想了想,才慢慢道:「我入魔不过是为了除去心魔,我从前想着入魔必定下贱羞耻。可有人为我立了一座庙,供的只是华阴,不论我是仙还是魔。我只需知道,我仍是华阴,其余的又有什么关系呢?想明白这一点,我在魔界过得也算快乐。」 我只需明了,三界中还有一处我可以依靠。 从婴怔住,我却已经越在冥海之上了。小骷髅鬼歪着脑袋,神情瞧起来几分愉悦,只是不如从前憨傻可爱。我问:「小鬼,你怎么不把头摘下来当球踢了?」我见过许多次他这样自娱自乐,只是从界碑带他上路来,他便不那么活泼了,懒洋洋的,偶尔说话也带着散漫。 我明明白白地看着他的莹白骨架僵住。 「想必是人多太紧张了,不好意思踢。」小骷髅头顿时点了点头。 我恍然大悟:「那就等会儿越了冥海落了地,你再踢吧。」 这时候万丈金光都已经退却,想必驾着金乌的仙子已经归去,天地暗淡下来,然而这冥海上却升起千万荧光,蓬莱胜景之一,仿佛漫天星落此间。 我置身其间,不知道为什么失了力,从空中往下坠去,无数荧光从我身边交错过。 我往下坠,有只手揽着我的腰悬住,小骷髅鬼已不知踪迹,取而代之的是玄衣黑发的清俊魔尊,从喉间往上看,一张脸乃是水底之月般动人。荧光落在他漆黑的眼底,冥海之上的,唯有我二人。他把我压向他,伸出指尖抬我下颌,眼角生出艳绝惑色,他说:「华阴。你要本尊把头摘下来踢给你看,是也不是?」 明明是这样旖旎的场景,他说话却是给我听出了一分咬牙切齿。 我故作讶异道:「欸,我的小骷髅鬼呢?怎么变成了一个大魔头?」 姬珩凑近我,唇色惑人,抬眼可见他长睫历历可数,他吐声:「被本尊吃了。」眼底到底还是添一分羞恼,「你什么时候看出本尊……」 看出你装成了那只蠢骷髅么?天底下哪有拽成那样的骷髅呀。 我唔一声,却不得不笑盈盈道:「白檀落雪这样的味道,唯有你有啊,魔君——」 他勾了唇,眉角漾开一点笑意,他垂眼瞧我,在我耳边喊了声:「姐姐。」我顿住。 二字缱绻,吐气低沉。明明他扮作骷髅时也这样低着声音说话,只是感觉却是十分不同。绵痒地吹在心上。 他再近一分,眉眼秾丽得让四方失色,我怔住,他把一朵淬骨花反簪在我的发间:「这花还是你戴着吧。」 我问:「我年少时曾路遇凡人欺辱妖鬼,他问我天道是否公正,我说天道不公,但我公正。那半妖半魔的少年是不是名唤姬珩?」 他说「是」。 我问:「百年前我以身殉天,是你保全我的躯体,为我收敛四散神魂的吗?」 他说「是」。 「华阴。我等你很久了。」他叹。 从你尚且不知道的时候开始,高楼起了又塌,寂寞地等了你,好多好多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