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舒就这样被带回了南城。 正值梅雨时节,街道上零零稀稀叫卖着卖报。 偌大的小洋楼里,小军阀秦宴拿了一杯水递给她。 沈舒不接,她是知道自己的处境,这小军阀长得也确实好看,但怎么好看也不能把她关着。 “大小姐,你这副模样,倒像是我欺负了你。”秦宴将水放在桌上,眉眼吊着促狭的笑意。 少女挺直伸着鹅颈,未被风晒雨淋的脖子映出一圈茭白。 “难道不像吗?”少女反问。 秦宴按动腰带,学着叔叔们的动作叉起了腰,神气稳重的样子似乎幼稚的大人儿。 丹凤眼微微聚起,目光落在了沈舒的脖子上。
“江南女子,就连脖子也那么有诗意。”
诗意二字是一个诗人说的,他叔父们没有什么大文化,养着他这些年胡乱绑来几个教书先生,其中一人是个诗人,只可惜英年早逝,所留下的著作仅有一二。 沈舒被他说得耳根子发烫,巧嘴回道:“江南姑娘,大都如此。” 秦宴轻笑一声,没有说话。 她是茶王的女儿,养尊处优惯了,想来打心眼也比瞧不起他们这些栉风沐雨的人。 少年拿出一支雪茄,听说这是那些外国人喜欢的东西。他的修指笨拙划动火柴,划了三次才出火星子,损了两根火柴才点燃火柴。 小火苗凑近雪茄,不一会儿升起了一缕小烟。 沈舒娇捂鼻子,嫌弃道:“小小年纪,怎么也学那些外国人抽起大烟?真是难闻死了。” 难闻?她竟然觉得昂贵的雪茄难闻?秦宴眸中微微闪过诧异。 “养尊处优的大小姐,大烟和雪茄怎能一样?”她真的是茶王的女儿吗? 沈舒反驳:“如何不一样?都是肠子里过气的东西,人的肠子又不是抽水机,还能把气抽出来不成。” 秦宴食指按压在雪茄头上,烟蒂落在了沈舒裙子上,少女起身抖了两下,脸上也没有多少恼怒。 “养尊处优的大小姐,你是没有烦恼吗?” 沈舒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?这年头,抽大烟的人还有理了。 “有啊,你放了我啊,左右我也没用,我同爹爹好些年没见,能不能认出我都得看老天赏脸。” 秦宴倒是没想到她会那么说,不是说大家闺秀在乎脸面吗?这姑娘有没有脸都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。 几日过后,沈南舟听说了沈舒之事,只问严叔:“她当时表现如何?” 严叔想了想,回道:“老刘回来说,小姐倒不是很害怕。” 一万大洋不是一笔小数目,现下民族资本被官僚主义资本打压,偏偏茶道又是需要复兴的时候,沈南舟不愿看见街头巷尾都是贵妇喝咖啡的场景。 小东洋倒是喜欢喝茶,又不仅仅是喜欢喝茶,还想把老祖宗的茶变成他们自己的。茶道和女儿之间,沈南舟选择了前者,却也不愿意放弃后者。 “告诉那小军阀,我只给一千大洋,若是沈舒出事,他一个子也别想拿到!”沈南舟一抹胡子抖落上烟蒂,手中的雪茄扔弃在玻璃缸里。 老爷,您都知道那是军阀了,一千大洋也不能堵住他们的胃口啊。 严叔无奈叹了一口气,小姐还是有招人喜一面。 小洋楼里的装修很是简单,沙发是棕色沙发,上面还被蹭掉了一角皮。桌子是从市场上淘回来二手品,就连桌子上修饰的花瓶都是不到一块大洋买的。 小洋楼看着精致,实际上简朴得很。 “那幅画……” 墙上挂着一幅画,画中画的是一条中华田园犬,沈舒看了三遍才明白。 “怎么,大小姐有什么高见?” 沈舒撇了一嘴,道:“真丑。” “大小姐,你可知足吧,老蒋政府正追杀军阀,能有栖身都不错了,你还好意思嫌弃一幅画。” 沈舒见他较真,眉头一挑,语气笃定说着:“我又没说是你画的。” 她的样子好像在责怪他沉不住气。 秦宴吸了一口气,吐出一圈烟雾,反把自己给呛着了。 沈舒见此,樱桃小嘴勾起一抹笑意,道:“真笨。” “哼,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,这些天,你吃我的,住我的,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。” 沈舒反问:“你要逼迫我嫁你?现在可不是旧时代了。” 秦宴咳了两声,俊脸微显尴尬,民风再怎么开放,嫁娶之事自她口中道出,总有一种不是大家闺秀的感觉。 “你想多了。” 便是他有心,也不能对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有非分之想。 过了一会儿,小军阀带她来到了一处厂子。 厂子不大,里面的工人都在“认真”工作,每个人低着头,只要他们一抬头,火辣辣的鞭子就往他们身上招呼了来。 沈舒是见过包身工的,他们拿着最少的钱,干着最苦最累的活。 “你让我当包身工?”大小姐的脸上布满了难以置信。 纵是在乡下长大,沈舒也没有干过什么粗活累活,甚至养她的一家还要靠她父亲给的钱度日,可以说是她养了养父母一家。 “不然呢,我手底下还有那么多兄弟,总不能坐吃山空吧,再说了,我秦宴可不会养一个闲人。” 少年说得干脆,一点儿怜香惜玉的意思也没有。 乡下的养父母曾经在她十岁的时候,带她入城,指着那些面容憔悴的工人说:“舒小姐,他们都是卑贱的命,一个个过得都不如意。” 养母还说:“这些人把命卖给了雇主,没法子反抗。” 沈南舟有一次回到乡下看她时,对她说:“我雇他们养你,想干什么就干什么,他们是奴隶,粗活重活轮不到你。” 沈舒当时只是从河边拎了半桶水,连累养父母差点失去这一份工作。 沈舒哑声问:“你要把我雇给他们吗?就不怕我爹找你算账?” 这些包身工没有因为沈舒的美貌而侧目,只要他们一抬头,头上的鞭子就会落下来招呼他们的肉体。 每个月都会有大箱子从小印染厂出去,抛在了外面,没人过问箱子里面是什么,也没有想进那个大箱子。 工厂里,包身工什么都要做,工人做不了的事情他们都要做,雇主的衣食起居都要照顾好,做不好就要挨鞭子。 鞭子在身上开了花,污血染进了颜料之中,雇主就会大发雷霆。 秦宴眉头一跳,他心中自然是不愿意的,只是看这丫头牙尖嘴利,想要吓一下她,没曾想她用了一个“雇”字,刺了他一下。 包身工,是没有任何人权,每日休息两个小时都会被雇主踢醒,长得漂亮的就是成了雇主的情人,也不能反抗。 “大小姐,我可不是吓大的。”这年头,谁的命运不是沉沉浮浮,即便她现在是大小姐,谁能想来日呢。 “好。”沈舒沉思了一会儿,应了下来。 “去,把你们管事的叫过来。” 秦宴只觉心中堵了一口烟气,难以舒纡。 管事的是一个尖嘴猴腮的光头,名叫高福,见到秦宴腰间别着枪,琢磨着这一定是个不小的人物,万不能得罪了。 “小军爷这是怎么了?”高福搓了搓肥厚的手掌,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沈舒。 沈舒被看得有些不舒服,没好气道:“再看,我就扎你,戳了你的眼睛。” 这话刺激起了高福,贼兮兮笑着:“我听说你是来当包身工的?” 秦宴扣动扳机,抵在高福脑门上。 “老子外面有一百人,需要他们进来吗?” 一百人? 果真不是一般人。 高福举起手,赔笑道:“小军爷,小的开玩笑呢。” “这是舍妹,来这里干几天工,来的时候怎么样,回来的时候还得是怎么样,你的咸猪手要是碰了,老子崩了你全家。” 军阀的狂戾,倒是让他学了十成十。 动荡的年代里,家破人亡是时有的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