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猛然醒了过来。 浑身都是汗,大口大口地喘息。 手机屏幕还亮着,百度地图的街景清晰分明。 外婆穿着洗到发白的淡蓝色上衣,弯着腰,饶有兴致地看别人下象棋。 我又回到了 2023 年。 我拼命地按着手机,试图再一次回到 2015 年的秋天。 可是,手机纹丝不动。 没有陡然波动的屏幕,没有无法抗拒的引力。 我的动作越发激烈,使劲戳着屏幕,最终无力地滑落:「求你了,让我回去,求你了……」 手机熄屏了,映出一张苍白的脸。 25 岁的姜言的脸。 孤单的,没有爱人,没有任何留恋的,姜言的脸。 时刻在提醒我,我救不了外婆,我是个废物。 我把头埋在膝盖,沉默地哭了起来。 想起上个时空的公交车里,外婆由着我撒娇抱她,笑眯眯地摸着我的头发。 她说,真希望世上能多一个人爱我们言言。 没有了,外婆,没有人了。 我赤脚下床,走到浴室里,放了一浴缸的温水。 很多年前就想好的死法,终于可以在今天派上用场。 我拿着刀,划开了皮肉。 意识渐渐涣散。 仿佛有开门的声音,还有人在说:「我回来啦。」 大概是幻听。 温水还在哗啦啦流淌。 有脚步声向着浴室走来,那人戏谑着说:「哟,大白天的洗香香,看来我盛情难却哦。」 什么幻听,能如此逼真? 我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,眼皮却抬不起来。 门打开了,那人轻佻的声音顿时变调,焦急而惶恐:「姜言!姜言!」 好耳熟啊……到底,在哪里听过? …… 恢复意识的时候,鼻端满是消毒水的气息。 身边有人很愤怒。 「你知道她那一刀有多深吗?既然知道女朋友有抑郁症,就应该多照顾她的情绪!她差一点就死了!」 我睁开了眼睛。 看见了一张有点熟悉的脸孔。 红色的寸头变成了老实的黑色,一排七个耳钉都被取下。 那素来没个正形的少年,肩膀变宽,个子变高,此刻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挨训。 2023 年的,许宵。 身边有个中年女医生,仍在连珠炮似的轰他。 我艰难地开口:「别骂他了,是我自己要寻死的。」 那医生听见我的声音,顿时低下头看过来,语气特别温柔:「言言,你醒啦?」 我完全不认识她…… 她担忧地摸了摸我的额头:「不至于啊,失血过多不会导致失忆的……」 她的手掌贴在我皮肤的那一刻,无数记忆涌来。 咔嚓,咔嚓。 时间的齿轮飞速倒转,新的记忆如同雪崩,覆盖在了旧记忆之上。 许宵没好气地说:「妈,你一个骨科的在这儿装什么神经科医生?还不快去喊主治医师过来?」 对…… 面前这位女医生,是许宵的妈妈。 因为我的上一次时空穿越,因果线发生了改变。 外婆去世后,许宵三天两头来我家小区找我。 他说:「你外婆吩咐了呀,让我常来你家玩儿。」 其实我知道,他是怕我寻短见。 我和许宵谈了七年的恋爱,即将步入婚姻殿堂。 他们一家对我非常好,帮助我治疗抑郁症,把我看成了许家的一份子。 2023 年的姜言,竟然不是孤身一人。 我忍不住微笑,可笑着笑着,又有泪水滑落,令我号啕大哭。 上一个时空里 2015 年的秋天,我没能救成外婆,而外婆却送了我一份礼物。 她随口在那个少年心里种下一颗种子,而多年之后,那颗种子生根发芽,长成大树,为她的外孙女遮风挡雨。 「真希望这个世界上有更多的人爱我们家言言。」 有更多人爱我了,外婆,可是你仍然留在了 2015 年的秋天。 外婆,外婆…… 我哭得倒气,牵动伤口,很快有血涌出来,打湿了绷带。 许宵恐慌地抓住我肩膀:「言言,你怎么了言言?」 我紧紧地抱住了他,泣不成声。 「许宵,我好想我外婆啊。」 腕上还缠着透血的绷带。 许宵带着我去了墓园。 四月的天,阳光灿烂、鸟儿啁啾。 外婆的遗照正对着郁郁葱葱的松柏,笑得慈爱而和煦。 三炷香恭敬地插在香炉里。 许宵一边烧纸,一边喋喋不休:「外婆,姜言可爱掉金豆豆了,我妈总说我欺负她。天知道,我学了十年的泰拳,在姜言面前,只有挨打的份。你快劝劝你外孙女,让她以后对我手下留情。」 我笑着流泪,颤抖着伸出手,轻轻抚摸外婆的遗照。 老太太,要是你真能骂我几句就好了。 哪怕在梦里相见呢? 我擦干净眼泪,拿出手机,点开百度地图的街景,亮给许宵看。 「你看,我外婆那时候穿的淡蓝色上衣,跟遗照上的一模一样,她一直都那么节约。」 眼泪又掉了下来,滴在了屏幕上。 我伸手去擦,却感觉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,将我吸了进去。 2023 年的这一刻,时空定格。 许宵维持着为我拭泪的姿势,嘴唇微微张开,但声音被冻结。 墓园里,摇曳的树影停住,微风也止在半空。 一切都急剧缩小,缩成不可见的一个点。 我重重地下坠、再下坠…… 落在了 2015 年的秋天,高中生姜言的卧室里。 我睁开了眼睛。 闹钟还没响,我已经伸手关掉了它。 我翻身下床,从抽屉最深处摸出钱包,把钱都倒了出来。 三百七十九元,连纸币带硬币。 我一股脑地把钱塞进校服口袋,迅速地起身刷牙洗脸。 外婆走出厨房,吃惊:「今天竟然没赖床?」 我走过去,紧紧抱住了小老太太。 眼泪疯狂地流了出来,滴在了我光滑而没有疤痕的手腕上。 外婆轻轻拍我的背,犹如小时候为我唱摇篮曲。 被遗弃的小孤儿没有爸妈,可是她有外婆。 外婆会唱歌,哄着宝宝入睡。 外婆会挡在外孙女面前,犹如任何一个父母那样,以肉身为盾,抵御人世间所有的风霜。 但是这一次,请让我挡在你的身前。 「怎么啦,做噩梦了?」外婆问出了跟上一个时空里,一模一样的问题。 我拿手背擦干净眼泪,微笑着说:「洗脸水溅到眼睛了。」 外婆笑眯眯:「我给你做了牛肉粉丝包子,可香了。」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,忽然想到了许宵的话,抬起头:「外婆,包子还有多吗?能给我再装几个吗?」 保鲜袋装好了牛肉粉丝包子。 外婆拿汤匙搅着滚烫的白粥。 我把最后一个包子叼在嘴里,匆匆出了门。 今天的早晨,绝对,绝对不能碰上楼上的叔叔。 外婆跟在身后:「粥不喝啦?」 我回过头,紧紧地抱了外婆一下:「不喝了。对了,今天晚上学校有活动,我住在学校,不回来了哈,你记得锁好门,用椅子堵住大门。」 外婆失笑:「真是电视剧看多了……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啊!」 我飞奔下楼梯。 楼下没有思佳。 也没有漆黑的轿车。 更没有坐在车里令人作呕的脸。 清晨的马路上,环卫工人慢悠悠地扫着落叶。 叫卖糯米糍粑的阿姨推着木车出来,伸手折下一支桂花,别在了小车竹筒上。 而我,踏上了第一班公交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