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连忙整了整衣裳,抿了抿头发,拉开了门。 他脸色不好,我喜色盈盈。 我问:「你怎么来了?」 可是应了我的请,借我生一个儿? 他有些无奈道:「我找你说事。」 我放了他进门,他在院中站着,看我种的花,又看我养的鱼,看看李豆黄,又看看我晾晒的衣。 那竿上晾着我的肚兜,粉嘟嘟,绣着莲花和鲤鱼。 他脸有些红。 我想,站着做甚,有什么事不能床上说。 我将他往屋里带,他坐在椅上咳了咳,「你说的事,我想了想,可以。」 我喜出望外,看了看天上的日头。 他又咳一咳,「不是现在。」 也是,日头这么大,到底不合宜。 我点点头,「夜里你再来。」 他脸皮红透,咬牙切齿,「李碧桃,你这个妖精,你为何把媒婆赶出门?」 我很委屈,我说:「明明是你让我等。」 他吞纳一番怒气,终于平静下来。 「要借可以,让媒婆进门,说媒,定亲,花轿过门。洞房之夜,随你借!」 他说完就撩袍起身,拂袖而去。 哟,好大的脾气。 我穿上红嫁衣,带上李豆黄,抱着娘的灵位,锁上了三间房。我坐在花轿里,锣鼓喧天,人声鼎沸,轿子摇摇晃晃,抬我出燕子巷,抬过了万里桥。桥西早谢了桃花,桥东柳丝还长。 我心儿怦怦地跳,像在做梦一样。 他挑了盖头来看我,我看到红衣的他,眉目如画,是叫我失魂落魄的冤家,是我朝思暮想的郎。 我唤:「顾郎。」 他挑眉问:「什么?」 我这才觉得不妥,我又唤:「夫君。」 他这才含笑同我并肩坐。 是了,从此我李碧桃,就是顾娘子,就是顾李氏,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。 他把玩我一只手,玩得我脸红心跳,他低声说:「来,同为夫说说,你想如何借?」 我像船儿荡在浪尖,只听到豆黄在院子里叫,只听到他一声声唤着桃儿。 我在心里骂那傻狗,叫什么叫,这是你爹。 新婚第三天,顾李氏搬出了绣筐,整理着针线。 我夫他一介书生,肩不能扛,手不能提,他要读圣贤书,考功名路。哪能叫他为柴米油盐耽误了功夫。 我得操持着这个家,经忧起两人一狗的生计。 我夫他卷一本书踱到我面前,「你在做什么?」 我说:「现时不同往日,我得多绣些货,早些给人送去。」 我夫他脸色一沉,有些无语,他说:「李碧桃,你想养着为夫?」 我奇奇怪怪看他一眼,小模小样的小气,我不养你,我养谁去? 他抿紧嘴,像在生气,他问我:「成亲日我给你的钥匙呢?」 我说:「在呢,荷包里。」 他说:「你就不去开了箱子翻检翻检?」 这两日里里外外地拾掇,哪有功夫去翻检,我抿好线穿好了针,我说:「哪有功夫翻检。」 他叫我放下针线,拉我手起身,带我往内室去。立在大箱子前,下巴一指,叫我现在就翻检。 我打开大箱子,又取出里头的小箱子。 他叫我打开。 我就打开。 一打开我就愣了神。 我问:「这是啥?」 他说:「银票。」 我又问:「这是啥?」 他说:「地契。」 余下的我都认识,明晃晃的真金白银。 他看着傻愣愣的我,伸手将我抱住,他说:「为夫娶了你,你就不必再顾虑生计,从此有为夫养你,护你。」 我挣脱他怀抱,东张西顾。 他蹙眉问:「找什么?」 我说:「我我我得找个地方藏钥匙。」 我闲得浑身不利索。 我夫他说:「手生你就替为夫纳鞋做衣,闲你就陪为夫坐着看书。」 我陪我夫坐着,我纳鞋底,他看书。 我夫看书时,人就沉静威严,这时就离我挺远。我探头盯着他手上的书,密密麻麻的字,和我互不相识。 他转头来看我笑。 我问:「这是什么字?」 他说:「其。」 我又问:「这又是什么字?」 他说:「尔。」 我问:「这句怎么读的?」 他说:「其尔万方有罪,在予一人。予一人有罪,无以尔万方。」 我说:「好听。」 他笑起来,伸手抽走我的鞋底,拉我到膝上坐着,「为夫教你写字。」 我捏着笔杆,每根手指都不利索,他手掌又大又有力,带我稳稳地握着。 我被他带着写出个字。 我问:「这是什么?」 他说:「李。碧桃之李。」 他又带我写碧桃,又写了两个字。 他说:「猜猜这是什么?」 我说:「顾邻。」 他在我身后笑道:「桃儿聪明,这是你夫的名。」 他又另抽一张纸,这回写得多,我已识得自己的名,识得我夫的名。 他指着上面说:「这是在,这是家。」 我连起来轻轻读:「碧桃在邻家。」 我夫他柔情款款道:「嗯,碧桃在邻家。」 夫君在家窝了十几日,每日读书写字,还要教我写字,我成天鬼画符。 我坐在他桌边唤他:「夫君。」 他翻着书,淡着脸,鼻子里出音:「嗯?」 我说:「我想绣花。」 他有些凶地说:「画也得把今日的功课画完。」 我只好又低头画符,画得我手酸。 娘,碧桃命苦,碧桃遇人不淑。 我夫他终于要出门,他在院子里解开豆黄的链子说:「走,豆黄,今日跟爹出门。」 豆黄乐得原地转圈,大蓬尾巴不停地摇。 我问:「你哪里去?」 他说:「为夫出门访友。」 我说:「你访友就访友,为何带上狗?」 他牵着豆黄,在院子里委屈地站着,「李碧桃,为夫如此标志个郎君孤身出门,你就不担心?」 我白眼翻上天,青天白日,有啥好担心,难道还有人抢他个大男人不成。 但是看他那副神情,我说:「那你小心。」 他还不走,杵在原地,垮着脸,牵着狗。 我又对豆黄说:「豆黄,护好你爹,别叫人抢了。」 豆黄汪汪应下,他才眉开眼笑,「为夫就在望江亭,天黑之前准回来,你若想我,就来找我。」 我忙不完的正事,哪有功夫想他。我说:「好。」他才牵了豆黄出门。 我没想到还真有人抢他,还明目张胆地登门来抢。 我送走他们父子,拾掇了屋里屋外,又找了剪刀裁冬衣。 正把布料扯撑,啪啪有人拍门。 我问:「谁呀?」 门外一个趾高气扬的声音问:「顾相公可在家?」 我拉开门,见到个小丫头,抬着副小下巴,我说:「我家相公出门访友,此刻不在家。」 那丫头凶巴巴瞪我一眼,闪开身子,露出后面娇娇柔柔的知府小姐。 知府小姐淡淡将我看着,「你就是李碧桃。」 我答:「我就是顾李氏,小姐找我夫君何事?」 小姐眼眶登时一红,她银牙暗咬地问我:「你凭什么嫁他!」 我说:「我想找他生个儿,他就叫人来提亲,哪有什么凭什么。」 小姐说:「你不要脸!」 我无语。这就不要脸了?更不要脸的事天天做。我就不理她,转身做我的事去,门也开着,她爱进就进,爱走就走。 小姐在我门前哭,我就在院子里裁衣。他那身型我也摸熟,肩宽几许,腿长几何,我拿手比一比,长宽差不离。 小姐就盯着我裁衣,盯一会儿又哭,我心有些发软,我说:「小姐也别杵着,天黑他才回来,你要等就进来等。」 她就进来等,坐在我院子里,眼睛四处转,看看开着门的他的书房,看看竿子上晾着的他的衣,她就又哭。 我叹气说:「我夫也不顶顶好,他有时待人粗鲁,脾气也不大好。」 小姐说:「你懂什么!」 我又不想理她,惦记着我的夫,还说我懂什么。 我将裁好的衣料收进屋,看看日头,便去他书房捡一张废纸,引火烧饭。 小姐瞪大了眼:「你拿他的字烧火?」 我说:「篓里多的是,不烧火做什么?」 小姐说:「你知不知外面多少人重金求他一副字?」 求就求呗,他手又没残。我绣一张手帕,外面也是多少人求呢。 小姐气鼓鼓站起身,终于带着那眼睛长到头顶的丫头,夺门而去。 天将黑时,他牵了豆黄回来。 我还没质问他,他倒先沉着个脸。 他沉着脸撩袍往椅上一坐,问:「我脾气不好?」 哟,这还见着面了。 我盯一眼夹着尾巴躲在墙角的李豆黄。难道你脾气还好,脸一黑,狗都怕。 我将碗筷摆上桌,他说:「先回话。」 我说:「你爱吃就吃,不吃就上知府家吃去。」 他才有些讪讪地说:「我只是在桥头碰见了她,我都没同她说话。」 呵,没说话还知道得这么详细。 他盯了我片刻,带着笑音儿说:「我不喜欢她,一丁点都不喜欢,桃儿,我心里只有你。」 真是没脸没皮的冤家。
我说:「快去洗手,饭菜都凉了。」
他嬉皮笑脸凑过来问:「我何时待你粗鲁过?」 我瞪他一眼问:「我叫你轻些时,你可曾轻过?」 他想了想,咳一咳说:「不曾。」 我又问:「我叫你停时,你可曾停过?」 他红了脸热了耳,说:「不曾。」 我叉着腰问:「你这不是粗鲁是什么?难道我还冤枉你了!」 他觍着脸说:「为夫错了,是为夫粗鲁,为夫今晚就改。」 夜里我背身躺着,他就死皮赖脸来磨,「桃儿,你不检查为夫改的成效么?」 有个屁的成效。 他汗津津将我搂在怀里,懒洋洋躺在枕上时,才有几分柔情,他说:「往后不许随意开门,我不放心。」 我夫他每日事多,他要去书院文会,还常有人请,他就时常出门。 我替他换上新裁的冬衣,妥妥贴贴,是个俏郎君。 他握着我手在胸口攥着,亲亲嘴,又磨磨脸,软软说:「你怎么总不闲着?」 娘也没教过我闲。 我说:「我哪里不闲,闲得我手生。」 他说:「你可以像别家的小姐娘子一样,出门赏赏花,听听戏,买些胭脂水粉。」 我说:「妇人家家抛头露面的,终归不大好。」 他想一想说:「也是,你这模样,我也不放心。为夫改日陪你去。」 他次日就带我出门听戏。一路上有人唤他顾相公,又唤我顾娘子。他就笑了答:「陪娘子出门听戏。」 到了茶楼碰到几个书生,凑过来行礼叫他顾兄,又叫我嫂夫人,那些人笑他说:「顾兄如今都不与我等聚会,原来是要陪着嫂夫人。」 还有人说:「早先顾兄还说不到琼林不娶亲,如今见到嫂夫人,才知顾兄因何背弃前言,急不可耐。」 他们围着他打趣,我羞得脸通红,他就对他们笑骂道,滚。牵着我手上楼,人人都盯过来瞧,我挣了两三次挣不开手,他低声问:「你逃什么逃?」 真是不害臊。 我随我夫坐在雅座听戏。 那戏文唱的都是才子佳人,戏里的才子配的佳人,不是小姐,就是名妓,没有绣花女。 我心头有些失落。 回家后他问我:「为何闷闷不乐?」 我说:「没什么。往后不去听戏了,我也不爱听戏。」 他看了我片刻,低头来亲我。 过些时候,他又拉我去听戏。 他说:「这可是为夫主笔,你果然不去?」 我不知我夫还有这本事,只好随了他去。 他指着那茶楼招牌上的字说:「戏名《万里桥西》,公子叫林故,佳人叫娇梨。」 他笑得有些得意,叫我心都有些悬起。 娇梨是个绣花女,绣好了荷包,出门送货,半道被人调戏。林家公子仗义出手,打跑了无赖,救下了娇梨。 我看那台上的娇梨,怯生生,娇滴滴,红霞满脸,粉面含春,对着林家公子盈盈道:「不知林故公子尊姓大名?」 台下哄笑一片。 我羞得抬不起头,悄悄拧他手臂,「你怎把这些写进去!」 我同他成亲快一年,还没怀上个儿。我生气,不许他再用那羊肠小衣。 他搂着我说:「你如今满打满算才十七,我娘十八岁生我还难产。女子生子如过鬼门关,我想要你年长健壮些再生子。」 我夫可怜,生下来就没娘。我抱着他,心头怜得掐得出水。我现在有他,没有儿也无妨。 八月桂子香时,他去应试秋闱,中了个解元郎,我还不知这解元有何了不得的,家里的门槛就被踏破了,知府老爷都登了门。 左邻右里都来恭贺我,我也没觉得他有何不同,正经时像个神,不正经时像个猴。 知府设宴,要宴请他这个解元,半夜里头才有人送他回来,喝得个醉醺醺,一身酒气中,带着一丝香气。我当即就沉了心。 他还浑然不知,缠磨着要我抱。 我沉着脸替他解衣,洗脸,把他弄到床上躺下。解衣裳时他睁开了眼,笑嘻嘻唤桃儿,才乖乖地伸开手臂。 哟,还认得人。 我拿着他换下的衣裳,仔仔细细嗅了嗅,又香又甜。 哼,也不知是哪路妖精。 我坐在床上不眠,通宵都亮着灯,将他那张祸害脸仔仔细细地看。也不知是他勾引的人家,还是人家勾引的他。 次日他一醒就嚷着说渴。 我给他端了茶过去,他咕咚喝完之后来看我,浑身打了一激灵。 他问:「为夫昨夜可是做错了什么?」 我说:「没有,你昨夜对得很。」 他问:「可是怪为夫回来得太晚?」 我说:「你回来得很早,天都还未明。」 他从床上下来,抓耳捞腮,「桃儿你莫气,我下回一定早些回来。」 我说:「无妨,随你何时回来,墙我给你留着。」 他一噎,偏着头思索。 一整日,他像条尾巴似地跟着我转。 我给豆黄拌饭,他背着手严肃说:「豆黄,你少吃些,把你娘都累瘦了。」豆黄呜呜地叫唤,被他盯得不敢下口。 我切菜,他在一旁说:「娘子,刀重不重,要不为夫来切?」我「啪」一声把刀剁上了案板,他浑身一抖,退后三步,躲到厨房门口。 我扫地,他装模作样洒了几滴水在地上,说:「为夫明白了,为夫该替你找个丫鬟。」他又一副心疼神色,「是为夫考虑不周,累着我娘子了。」 我洗衣,他就蹲在一旁看着,他说:「娘子洗刷时,大有行云流水之美,令为夫心生敬慕之意。娘子之洗衣,仿若嫦娥奔月之姿,洛神惊鸿之态…」他看到一旁丢在盆外的衣裳,「娘子,为夫这件衣裳因何为娘子所弃?」 我冷笑道:「我不敢洗,怕你不舍得。」 他拎起那件衣裳,翻来覆去看了个遍,最后放到鼻下嗅了嗅,微微一怔,脸色一变。 他苦笑道:「娘子,你听我解释。」 我听他解释。 他说,鹿鸣宴上,请了有名的官伎,那官伎给他敬酒,同他联诗,那场合他不好扫兴,便浅浅周旋了一二。 他说:「那女子香得闷人,许是不小心沾染的香气。」 我闲闲地用杯盖拂了拂茶叶说:「大老爷断案也知道,口说无凭。」 他说:「我有证人,娘子容等。」 他快步出了门去,不一会儿带回个人。 是他同窗挚友赵景升。 他说:「娘子也知景升秉性纯善,从无妄言,他可替为夫作证。」他对着赵景升使了使眼色,赵景升便对我一揖道,「嫂夫人容禀。」 赵景升说:「昨夜鹿鸣之宴,女校书柳容亦受邀在席。柳姑娘素日仰慕顾兄高才,屡屡向顾兄投青,但顾兄凛然待之,不回一顾。」 他在旁使劲点头。 赵景升又说:「她敬酒,顾兄只浅尝一口。她筹诗,顾兄只浅和一首。她公然说愿委身为妾,顾兄当场就断然拒绝…」 我听到他咳嗽。 赵景升莫明地看他一眼,继续道:「…她赠顾兄一方香帕,顾兄推…推拒不成,转手就给了愚弟…」 我听他喉咙都快咳破,赵景升也满头是汗,最后道:「总之!顾兄当时坚贞之姿,令愚弟现在想起,还是不禁肃然起敬。」 我淡然问:「那香帕呢?」 赵景升忙不迭从袖中取出帕子递给了我,我轻轻嗅了嗅,香气宜人。 我微笑问他:「看绣工也是个佳人,夫君为何不纳?」 赵景升正色说:「顾兄,愚弟想起家中尚有要事。」 他客气地说:「滚。」 赵景升飞快地离开了我家。 他坐在椅上笑了唤我:「娘子…」 我也笑着。 他起身走到院子里,将我洗衣的搓板往地上一丢,潇洒地跪了下去。 我看了一眼,没理。 傍晚时分,有人敲我的门,他还直挺挺跪在院子里,我想了想,径直去开了门。 门口站着个清秀婢女,举止斯文,只是脸上的笑意却有些傲慢,她说:「敢问顾公子可在家中?」 我说:「在。」 她说:「我家姑娘昨夜与公子筹对相得,时才赏花,诗兴大发,立笔成诗一首,遣我送与公子。」 我说:「哦,他跪着,你给我。」 那丫头脸色一变,往院子里望了望,脸上红红白白一阵,不敢将手中纸笺递给我。 我说:「给我。」 那丫头吓一跳,怯生生地给了我,便速速离去了。 我闻了闻那粉色的纸笺,香得挺熟。 我走到他身边递给他,「念。」 他说:「狗屁不通,不念也罢。」 我说:「念。」 他立马念道:「传情每向馨香得,不语还应彼此知。只欲栏边安枕席,夜深闲共说相思。」 我问:「什么意思?」 他说:「恭喜顾相公高中。」 我气得发笑,「这是安好了枕席,要恭喜你高中呢。」 他无辜地说:「为夫没有招惹她,是她陷害我…」 还没招惹,喝人家酒,对人家诗,还收人家香帕,惹得一身妖气还敢回家! 果然才子不是招惹小姐,就是招惹名妓。 我走回屋里,隔窗看着他。 月亮升起来,秋夜清冷,他还跪着,豆黄都看累了,爬在地上盯他跪着。 我走到他身后问:「跪得舒服么?」 他说:「想着娘子消气,跪着就舒服。」 我叹气说:「我困了,你起来。」 他才站起来,揉着膝盖嘶气。 躺在床上时,我才知他根本没跪安逸,大半夜地一双手不消停,东掐西捏,浑身乱蹭。 我咬牙切齿道:「顾邻,你往后若敢负我,我一定离你而去。」 他亲得铺天盖地,「不敢不敢,为夫死也不会负你。」 我早该知道,枕上之言哪可轻信。 他去年腊月离家,走之前千般不舍,拉着我手去敲左邻右里的门,「在下即将赴京,拙荆年少,还望时时照拂,顾邻归来时,定当感恩不尽。」 如今又到腊月,他高中探花的消息传来已过半年,却不见他的人,也没有他的信。 邻里看我的眼神,也从羡慕转为了可怜。 当时顾解元月夜跪搓板的事传遍全城,人人都说我是悍妇,但人人都说我有福。 如今人人背后指点,说我夫如今高中探花郎,乱花迷了眼,怎会记得我这糟糠妻,怎会记得我这绣花女。 我每日闭门插户,不管流言,只安分等着他回来。到时听他怎么说,说得过去就睡床,说不过去就跪搓板。 可他总不回来。 赵景升年底回乡拜父母,我到合江亭去找他。我笑着问:「景升可有我夫的消息,我听闻他中了探花郎,可是公务繁忙,至今没有回乡。」 赵景升目光闪躲,吞吞吐吐。 他说:「嫂夫人,有些事,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。」 我继续笑着说:「请讲。」 他说,我夫到了京城,春闱中了会元,殿试也该第一名。但皇上说他年纪轻轻三元及第,恐增了少年轻狂之气,硬生生将状元爷降为了探花郎。 但这一降,不减他名声,反增他锐气。骑马游街时,状元年长,榜眼质朴,整个队伍里数他招摇。一圈下来,满身落花,风流无限。 那时京中几位中堂抢他做女婿,小姐们更是香巾绣囊成筐地送。后来琼林宴上,公主窥帘,要召他做驸马,才扼制了朝中抢婿之风。 那公主乃中宫嫡出之女,身份尊贵,自小娇纵。皇上召他去问,他说,他家中有妻。皇上说,不过一介绣花女,爱卿需谨慎考虑。 他考虑了数日,跟皇上回话:「李氏一年无出,臣早有休弃之意。只是如今刚中第就停妻再娶,臣虽无妨,恐伤了公主清誉。不若再待一年,臣定休妻。」 我听得浑身发抖,是谁说我年少不宜有孕,又丢了满地的肠衣。如今说我一年无出,要逼我下堂去。 赵景升越说越为难,他说:「嫂夫人,或是纸醉金迷乱人眼,他不出数月,风流之名就传遍了京城。他既是内定的驸马,又与中堂小姐夹缠不清,公主生气,皇上还找他训斥了数回。他不改禀性,有时还流连烟花之地。」 他同情地看着我说:「碧桃姑娘,我不齿他行径,早不与他往来。离京之时,我也去找过他,问他可有消息要我带给你。他当时醉在温柔乡里,笑道,没有消息,就是最好的消息。」 我在家中坐了数日。 娘,悔不听娘言语,儿落得如今田地。我原想借他生一个儿,我养儿,儿再养我。如今,儿没借到,还落得个休弃。 我跟豆黄说:「豆黄,你如今又只有娘,我们过桥回家去。」 豆黄对着我呜呜咽咽地摇着尾,拿脸蹭我的手,还想来舔我的脸。 我擦干净泪,去他书房坐下。 我磨了墨,提了笔,写下夫君二字,歪歪扭扭奇丑无比。果然他不握着我的手,我就还是鬼画符。 我将纸揉团丢掉,整衣出门去。 我走到巷口赛神仙算命的小摊,叫他替我写信。 我说,他写。 我说:「夫君,听说你中了探花郎,还要娶公主纳小姐。」 赛神仙停笔看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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