果然,时胤的布局从来没有落空过。 肆意张扬的红装女子出现在空无一人的巷尾时,我的呼吸滞了一拍,随后又不由自主地勾了一下嘴角,笑意却没达眼底。 他原本等着的人,不是我,而是安宁。 「原来我真的只是个意外。」 我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,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。 我一直都知道,他心里的人是安宁,是那个笑容明媚、战场上眉宇坚毅的姑娘。 而不是我这样善用阴谋诡计揣度人心的蛇蝎女子。 安家执掌十万北玄军,世代镇守西北,她是真正的将门虎女。 她抬手甩鞭几个挽花,就将恶犬击退,连衣服角都没弄脏一片,不像当年的我弄得一身狼狈。 接下来的事情我不想再看,也不想知道他是否会旧计重施。 他既然等着她来,自然有办法跟着她回去。 当初不敢去想的事情逐渐明晰,他原本是冲着北玄军去的,被我的出现打乱了计划。 准确来说,是被明月山庄打乱了计划。 上一世我和安宁的关系,可以用恶劣来形容,即使她为主将,我为军师,战场上配合无间,私底下却是避而不见。 我嫉妒她是时胤的心上人,有关她的任何一切风吹草动,都是在往我心上撒盐,我知被人喜爱,她没有过错,可我仍旧无法控制自己不心生妒意。 而她是真的厌恶我,每次见到我都要极力克制,才能不当场把我捅个对穿。 她的恨意不是空穴来风,明月山庄和北玄军各自都是被拉拢的对象,可若合在一起就是被忌惮的存在。 我姨母有医仙之名,曾在西北各地游历多年,出入战场救死扶伤,对北玄军有再造之恩。 我与她兄长安昭从小定下婚约,不论是哪位王爷,恐怕都无法乐见其成。 可我却主动与安昭退了婚。 我递去退婚书不过一日,安将军战死沙场的消息便传了回来,我想叫回书信已经来不及。 那时我已识破时胤的装疯卖傻,爱意日渐丛生,满心都系在时胤身上,思及这亲总是要退的,心中虽知这样不好,但也顾不上那么多。 谁知这信快马加鞭到达之时,正是安将军出殡之日,缟素之间当着满门宾客的面,安小将军被退了婚。 若仅只是这样,安宁也不至于恨我入骨,想在我身上捅几个血窟窿。 退婚之后没过多久,祁王以「清君侧,讨伐梁贼」的名义起兵。 安昭主动请命去了江陵,征讨祁王大军,此去再也没能回来。 安家主母早逝,安将军独自将一对儿女拉扯长大,父子二人接连而去,安家至此只剩下安宁一人,北玄军群龙无首。 若将这事怪在我头上,于我来说是有些冤枉。 我和安昭也只是在小时候见过一两次面,本身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,若他有心仪女子,主动与我退婚,我也是表示理解,并且会应允的。 只是死者为大,这事总归是我理亏,想着日后有机会定当向安家赔罪。 因为私自退婚一事,阿娘动了大怒,这次姨母也没帮我,我只好拉着时胤偷偷溜出去躲避风头。 后来,明月山庄被付之一炬,从此我无家可归,只剩时胤。 4 过往早已烟消云散,爱恨也都随风而去。 我曾热烈地爱过一个人,爱到将自己燃烬成灰,我亦不后悔。 只是在我死去的那一刻,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。 我来到第一次遇到时胤的地方,只是为了求一个结果。 一开始就错了,求仁得仁,如今得到答案,也该就此打住。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,熟悉的学院出现在眼前,我前脚进去,后脚明月山庄少庄主是个草包的消息就传开来了。 再回到山庄的时候,阿娘已经揣着戒尺等着我,姨母手揣在袖子里,面有担忧地看着我。 我见阿娘捂着脸,心知草包的事已经传到她耳朵里,此刻怕是不想见人。 我自觉地伸出双手递到她面前,难得乖巧等着挨板子。 …… 场面一时很尴尬,阿娘本来气势汹汹要收拾我,看我这般配合,倒是有些不习惯,戒尺扬了好几次,就是没落下来。 欲言又止,起了好几次范,最后只是叹了口气,摇了摇头便离开了。 姨母松了一口气,看着手上没用上的金疮药,似乎有些遗憾地回了房。 这一世刚醒来时,我心中有对时胤的不甘心、对祁王的仇恨,以及对过往的诸多遗憾。 甚至习惯性地思考,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,该如何应对才好…… 想到一半却哑然失笑,我不知道为何会重活一世,但各种情绪退却后,我反而什么都不想做了。 明月山庄还在,阿娘和姨母还在,既然一切都没有发生,那当个混吃等死的草包也挺好。 可是明月山庄一年后会被一场山火付之一炬,阿娘和姨母都死在大火中,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得防患于未然。 这绝不是一场简单的意外,上一世我追查了许久,也没能追查出身后之人。 直到我孤身入祁王大帐,揭开了我内心最不想面对的可能。 明月山庄地处深山,背靠天险易守难攻,山火燃起需要时间,山庄内的人不可能毫无察觉,可所有人仿佛睡死了一般,没有任何人提前预警,一直到大火燎原回天乏术。 事发时,我和时胤不在山庄逃过一劫,当我们听到消息匆匆赶回时,山庄已经是一片废墟,不复往日景象。 我哭着在余火废墟中寻找阿娘和姨母,烧毁的房梁砸向我的时候,时胤护住了我。 我的右脸被灼伤了一块,他的背脊烫伤了一大片,烧伤最是容易感染,那些日子他一直高烧不退。 好巧不巧,皇子在世的消息不胫而走,我带着他四处躲藏,狼狈不堪。 冬日难挨,每日每夜我都抱着昏迷不醒的他,祈祷他一定一定要活下来,不要丢下我一个人…… 回忆总使人痛苦不堪,好在这一切还未发生,我也未曾一无所有。 在明月山庄当草包,混吃等死的日子,着实好混,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半年。 我这半年也没完全闲着,动不动就组织山庄众人搞防火防灾演练。 如此几次颇有成效,只要高亢的唢呐声环绕山庄,众人立刻训练有素地端盆提桶捂口鼻,阿娘从火冒三丈到日渐习惯。 我整日不干正事,以快乐的草包自居,众人从一言难尽到习以为常,也就随我折腾去了。 当我以为跟时胤再也没有交集的时候,他却突然出现在山庄中。 5 时胤是跟在安宁身后出现的,两人一同上门,着实吓了我一跳。 特别是看到安宁腰间悬着的银鞭,更是心惊胆颤。 我曾挨过一鞭,至今心有余悸。 他们来得不巧,阿娘受邀出了门,一向不习惯跟活蹦乱跳的活人打交道的姨母,被迫出来接待了他们。 姨母脸上挤出的笑容,如同被迫卖笑的姑娘一样僵硬。 我看着二人,无法避免地想起前尘往事,心情总有几分复杂。 时胤眼神迷离,似乎还装着疯卖着傻。 四人之中,只有安宁表现如常,像个正常人。 但在我眼里,她的行为也不那么正常,因为她表现得太过亲昵。 「阿姊,这是我兄长托我带给你的东西,你看看合不合你的心意。」 匣中是一副精巧的玉扇,尾端缀着翠绿的穗子。每一片上都有精美的雕花,展开拼成一幅完整的山水画,收起来又十分小巧趁手。 我对金银首饰无感,唯一看得上的便是玉器,但也很少佩戴。 原因无他,嫌麻烦。 这把扇子上一世我曾在安家祠堂见过,干干净净的玉扇和带血的盔甲,一起放在安昭的牌位前,颇为扎眼。 安家满门英烈,却没有一个人善终。 安将军在战场上被暗箭所伤,箭上淬了药石难医的剧毒。 安昭被两军夹击,前无援兵后无退路,尸山血海力竭而亡。 而安宁,她本应该是被父兄疼爱、无忧无虑的小姑娘。 却不得不肩负北玄军的重任,出入沙场几经生死。 老实说,这把玉扇在上一世也颇合我眼缘,只是这是安昭的遗物,我不敢肖想。 毕竟,我已经够对不住他了。 安宁的银鞭也是这时候落在我背上的,她眉头紧蹙,碍着祖宗牌位的面,她极力忍住怒火,压低声音让我滚出祠堂,不要脏了她祖宗的地盘。 这一世竟由安宁亲自拿来给我,我难免怀疑她在上面撒了毒。 见我半天没有接过匣子,安宁脸上的笑意也退了些,表情似乎担心我不喜。 见她眉头微微蹙起,我曾挨过鞭子的背突然一抽。 条件反射下,我顾不上毒不毒的,连忙接了过来。 做完这个动作,我就有些后悔,时胤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了我身上。 时胤是个疑心很重的人,被他看重的人一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。 譬如我,譬如明月山庄。 6 安宁将时胤留在了明月山庄,托姨母为他治病。 可我知道这是个幌子,他根本就没病。 命运是很难改变的,有些事注定会发生。 即使我不带时胤回来,他还是会出现在这里。 即使我不帮时胤,他也会得到北玄军的助力。 即使我极力想避免大火,明月山庄还是会被烧毁。 时胤的出现,让这场山火整整提前了半年。 明月山庄一向保持中立,不参与权势之争,可终归是树大招风。 更何况还收留了遗落民间的皇子,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,足以让各方人马铤而走险,杀上明月山庄。 可上一世到底是谁把这个消息传了出去? 姨母精通医术药理,绝不可能阴沟里翻船,被人下了药而不自知。 上一世山庄众人都死在大火中,是因为在此之前山庄里已经没有活口。 这才是没人呼救、没人逃出的原因。 阿娘和姨母死后,我内心被仇恨填满,誓要仇人血债血偿。 可明月山庄的覆灭,背地里多少人都添了柴,我的仇人何其多。 宁王战败时,献上降书自戕,只求保全妻儿性命,我却瞥见他们眼中未曾藏好的不甘和恨意。 我知斩草要除根,也知时胤不愿背负骂名。 可我本来就是要复仇的,不是吗? 我一声令下,城门紧闭,刀剑穿过血肉,厮杀哀嚎声在我身后响起,诅咒辱骂声不绝于耳。 手拿屠刀,必成恶龙。 而我一步一步走向深渊。 人死如灯灭,何况不被珍惜的爱意。 其实上一世他从未说过爱我,我为他所做的一切,也都是我一厢情愿而已。 可我如今只想家人平安。 所以这一次,当贼人杀入明月山庄时,我一脚将时胤踹了出去,并且高声大呼。 「皇子在此!」 7 时胤无法再继续装疯卖傻,刀剑瞬间疯狂向他挥去。 我心知他不会有事,安家既然知道他的身份,必然也在他身边留了人。 而能让阿娘应允暗藏在明月山庄的人,只能是北玄军。 但我也清楚,他们护不住这么多人。 于是我将姨母护入后山,后山中嶙峋的山石是天然的屏障。 可若是贼人集中强攻,也抵挡不了几刻。 所以我才会捅破时胤的身份,让他吸引火力。 我原本以为还有半年的时间,准备应对之策,却不成想会在此时遭到袭击。 山火逼近山庄的那一刻,我终于知道有些事情即使人为改变,可该来的还是逃不掉。 此刻就算我早有准备,也不能断定阿娘什么时候能够赶回来。 阿娘此次应安将军之邀,去往西北重镇平城,为北玄军驻地巩固城防。 而上一世阿娘没有去,因为我正闹着退婚,不惜以死相逼,她分身乏术,也无颜去见安将军。 这一世没有退婚这一档子事,阿娘自然愉快地前往平城赴约。 阿娘临出发前,我将从姨母药庐中顺出来的天山雪莲塞给了她,叮嘱她此去定要注意安将军的安危。 阿娘看了眼手中的宝贝药材,表情十分古怪。 「这可是你姨母的命根子,她恐怕是会下药毒死你。」 姨母毒倒是没下,下了一堆泻药,差点给我拉虚脱…… 不知此刻阿娘是否得知山庄内发生的一切,是否有救兵前来。 火光之中,刀剑声越来越近,血腥味也越来越浓,我的心也越来越沉。 就在我以为在劫难逃、必死无疑之时,身着黑甲的少年将军迎着月光奔入我视野中,手起刀落拨开了眼前的重重阻碍,迎着火光向我而来。 我看着眼前气宇轩昂、轻声唤我的安昭,倏然发起了怔。 在我一眼不错的目光中,他的耳尖渐渐泛起了红。 若说两辈子加起来,我最亏欠的人是谁,那一定是眼前的这个人。 他活着的时候,我在他父亲出殡之日递去退婚书,让他成为满城茶余饭后的谈资。 他战死之后,我不知廉耻用他遗孀的身份,求得北玄军的庇佑。 上一辈子我退了他的婚,最后却为他守了一辈子的寡。 在他死后,我抱着他的牌位成了婚。